“冬瓜臉”不信,想白坐船的人都這麼說。
桑妹說:“真的,你看我們連個包袱都沒有,我們叫海盜打劫了。”
林振雄見船主急著要撤跳板了,忙說:“先賒著,到了檳榔嶼就還。”說著邁步上跳板。
“少來這套。”“冬瓜臉”攔住了他,“上了岸,我哪有工夫跟著你到處去要賬啊!沒現大洋,就別廢話了,要開船了。”想往下推他們。
急中生智的林振雄說:“這樣吧,絕不讓你跑腿周折。一上岸,我讓黃包車夫還你船錢,這總可以了吧?”
“冬瓜臉”感到很新奇,叉著腰說:“你的鬼花招可真多。那拉黃包車的和你一不沾親二不帶故,憑什麼掏腰包替你付船錢?你是變著法兒騙人啊。”
林振雄說:“你聽我說呀。黃包車夫是不認識我,可我不會讓他白墊錢,他拉我到我哥哥那,連黃包車錢、船錢一起還他,這不就全有了嗎?”桑妹佩服他的腦子來得快,虧他想出個接力的辦法來。
船上有的乘客說:“這倒是個好主意。”
也有人求情:“好幾天才一趟船,成全了他們吧,都是從中國來的鄉親。”
“冬瓜臉”說:“上吧,你若騙我,你也別想混過去。”
林振雄拉著桑妹三腳兩步跑上船,邊跑邊說:“其實你不用怕,萬一我還不上船錢,我在船上給你當10天苦力,全頂了。”
高家大院鬧鬼的傳聞越來越甚。
夜晚,海風吹來,在海浪喧嘩的節奏裏,大榕樹的葉子也嘩嘩作響。高家大宅上房下房靜寂無聲,隻有幾個房間有燈火。有兩個仆人拿著棍子在院裏走動著,偶爾有一隻貓從月洞門裏跑過,二人都嚇一跳。
高個兒的“哎呀”一聲,說:“嚇死我了,我以為是鬼來了呢。”
矮個兒的說:“什麼鬼呀!那是一隻貓,都是自個兒嚇唬自個兒。”
他們來到正房前,見大廳裏燈火通明,紙窗上看得見走動的人影。
高個兒說:“老太爺不信邪,他說要坐個通宵,他要親自會一會這個吊死鬼。”
矮個兒的說:“老太爺是念過大書的,他說沒有準沒有。”
兩個人從右側夾道走到第二個院子去了,這時有兩個人頭從院牆外升上來,其中一個正是林振方,另一個是陳朋,卻根本認不出來了,他全身縞素,扮成了一個女人模樣,臉上抹了石灰一樣慘白,後麵拖了很長的一條假辮子。
林振方小聲說:“跳過去吧。”並且叮囑他記住,走路要一跳一跳的,見了人把舌頭伸出來,這才是吊死鬼。
陳朋說:“好像你當過吊死鬼似的。”
林振方說:“我是從《十殿閻羅》那本書上看來的,錯不了。你千萬別害怕,鬼不能怕人。”
陳朋說:“我現在就腿肚子打哆嗦了,萬一叫人家看破了,不得澆我一頭大糞湯,打個半死呀!”
林振方打氣說:“隻有人怕鬼的,說這宅子鬧鬼,他們早就嚇破膽了,你別打怵,準成。”
在林振方的協助下,陳朋越過了磚牆,四下看看沒人,弓著腰閃身到東廂房門廊柱子後頭,等幾個打更的拐過廊道,他走出來,踅到中院高家正房大廳窗下向裏偷窺。
這是一間布置得古香古色的中式大廳,此時屋子裏點了很多蠟燭,主人高老先生坐在八仙桌旁,手拿一本線裝書在看。看得出,他沒法集中精力在書上,燈花爆一下,他嚇得一抖,貓從狗洞子裏鑽進來,竟嚇得他扔下書本倉惶後退,當看清是貓時,才搖搖頭自嘲地苦笑起來。
這時陳朋早已經潛伏到了中式大廳的窗下準備動作了。
外麵風很大,他決定吹滅燈火,便悄悄拉開一扇窗子,頓時一陣大風撲入廳中,蠟燭頓時全滅,隻有離窗戶最遠的一盞燈在佛龕那裏搖搖晃晃地亮著。
高老先生有點恐懼,聲音顫抖地叫了聲:“來人點上燈啊!”
他自己也摸索著找到了火柴,走到八仙桌旁正要擦火,忽然毛骨悚然起來,他看見,一個白衣白帽,拖著紅舌頭的女鬼,甩著戲台旦角那樣的水袖,一跳一跳地從門外進來,直向高老先生撲來。
高老先生嚇得失聲大叫,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登時仰麵跌倒在地。
當聽到叫聲,一高一矮兩個仆人趕到大廳時,“鬼”已不見。他們用涼水噴在高老先生臉上,他蘇醒過來,一迭聲驚叫:“鬼,鬼,鬼呀!”
矮個兒把他架到椅子上,安慰地說:“老太爺,是您看走眼了吧?哪有什麼鬼呀!”
“鬼,吊死鬼!”高老先生仍然心有餘悸。
高個兒說:“那我們快離開這裏吧,老爺親眼見了鬼,還能有假嗎?”
為了證實鬼的真實可信,蹲在窗外的陳朋又直起腰來,甩著長袖在庭院裏轉了幾圈,直看得仆人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眼睜睜看著吊死鬼拖著血紅的舌頭,一跳一跳地消失了。
檳榔嶼大街上,一輛黃包車上坐著桑妹。四十多歲幹瘦、皮膚黝黑的赤腳車夫一路從碼頭跑入市區,林振雄就一路小跑緊跟車後。
轉過丹絨道進入青草巷,黃包車夫扯起衣襟揩了一把臉上的汗,回頭看看林振雄,也是汗流浹背。
黃包車夫說:“上來吧,兄弟。”
林振雄說:“這天像下火似的,你拉一個人就夠受了,我再坐上去,於心不忍。”
黃包車夫說:“你這人心眼不壞。福建人?”
“泉州的。”林振雄答。
“那我們是同鄉了。”黃包車夫說。
桑妹問:“你那麼相信我們?萬一我們說謊,你可是連船錢都賠上了。”
“哪能呢。”黃包車夫說,“我會看相,你們倆,男的憨厚,女的賢惠,一看就是本分人,我看不錯的。你們日後必發達,兒孫滿堂,你們夫妻倆錯不了的。”他把他們誤做夫妻了。
桑妹羞紅了臉,林振雄看了她一眼,連忙糾正說:“我們並不是夫妻。”
“那該掌嘴。”黃包車夫從吊在車轅上的竹筒裏吸了兩口水,喋喋不休地說下去:“人來到世上,都是命中注定的。我看哪,不管你怎麼掙紮,命中有一升的,你湊不夠一鬥,該是夫妻的,棒打鴛鴦不散,你們二位終究會拜天地的。”
桑妹嗔怪地:“又來了,我可要下車了!而且不給你車腳錢。”
黃包車夫說:“你別惱。反正檳榔嶼巴掌大個地方,誰也死不了,總會再見的,將來看我的話應不應驗。”
林振雄也不計較,隻是一笑了之。
按照林振雄提供的地址,黃包車夫一直把他們送到了山坡上麵的考文垂莊園。
在林木蓊蔚的山坡上,有一棟漂亮的西洋建築,一棟巴羅克式有浮雕的大白房子,是二層樓,庭院裏的樹木都是剪成各種幾何圖案的,還有很大的遊泳池、網球場。
黃包車夫多少有點意外,這兩個付不起船費、車費的落難人會有一個住在考文垂莊園的有錢的哥哥?誰不知道,這是馬來亞最豪華的莊園。他知道,經營著橡膠、甘蔗園的威廉斯是英國貴族,檳榔嶼一半的橡膠園、甘蔗園都是他的。黃包車夫不太信任地望著林振雄,問:“你哥哥在這裏當差?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