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分文不名的人怎樣付清船家和黃包車夫的錢;英國女郎為了一個陌生人心旌搖動,也算一樁奇事。
一輛從考文垂橡膠園開出來的運貨卡車在檳榔嶼繁華的街道上穿行著。車上裝滿了一袋袋的原膠,是準備裝船運到新加坡去加工的。開車的是一個濃眉大眼高顴骨的青年人,他穿著有考文垂英文符號的作業服,他正是林振雄的大哥林振國,他在考文垂莊園當了好幾年司機了,因為人緣好、工作踏實,被老板提拔為“管事”,實際上就管幾個司機而已。
坐在他旁邊的是個英國女郎,細高挑身材,金色的自然卷發,有一雙碧藍的眼睛,不說話也有三分美意,是那種會用眼睛說話的人,她叫瑪格麗特,是考文垂莊園主威廉斯的女兒,本來在英國念完大學要留在倫敦的,因為小時候來過一次檳榔嶼,對這裏的山川風物情有獨鍾,畢了業便到這裏住些日子,父親甚至想讓她將來接管海外的巨資產業,但威廉斯說他不幸地發現,女兒的心思根本不在實業上,她常常用憐憫與同情的心態來對待工人,威廉斯說他不是在辦慈善會。
瑪格麗特是閑著沒事兒坐車出來兜風的。而她父親是派她監督裝船,她根本沒興趣。
當汽車駛近椰腳街時,林振國看見妻子區妹仔正在粥檔前麵賣力地叫賣,一邊給客人盛粥,一邊不住地用袖子擦汗,他的車速不由得放慢了。妻子開粥檔起早貪黑,是很辛苦的,照說林振國一個人的薪水是可以養活她的,但他每次發薪剛把錢交到老婆手裏沒幾天,便沒完沒了地索要,他不抽煙、不嗜酒,也沒有嫖賭的毛病,區妹仔心裏明白,他的錢都用到了窮哥們兒身上了,誰有了什麼難處,他都是有求必應。於是他們家常常是沒有隔夜之糧,區妹仔隻好出來賣粥,她說,我若不賣粥,有一天你連粥都喝不上。林振國隻是笑,他心裏有數,再苦再累,區妹仔都不會有二話的。
林振國見區妹仔不往這邊看,就大聲摁了幾聲喇叭,瑪格麗特也看見了區妹仔,就說:“你這喇叭太刺耳,不如唱情歌。”
區妹仔聽到了,朝汽車這邊舉了舉飯勺子,衝林振國笑了笑,喊了句什麼,看她的口型是問他想不想喝一碗熱粥。
瑪格麗特看了林振國一眼,問:“他在喊什麼?請你喝粥嗎?她向你揮舞飯勺子,是你們之間約會的什麼暗號嗎?”
林振國說他們每天是幹活、吃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可沒那麼浪漫。
瑪格麗特突然拍拍方向盤,讓他停車,她要下來。
林振國減速,說:“你不是要到碼頭上監督裝船嗎?”是呀,這是她父親給她的指令啊。
瑪格麗特說:“你是我父親的親信啊!你把船都賣了,他都會相信你賣得對,有我沒我,沒有意義,我不過跟你出來逛逛,莊園裏太悶了。”
林振國刹住車,先跳下,扶著瑪格麗特跳下來。林振國說:“我卸完貨在哪兒找你?”說著又替她打開遮陽傘,交到她手中。
瑪格麗特一指區妹仔的粥檔,笑嘻嘻地說:“你到那粥檔去找我吧。我想弄明白,賣粥的女人是怎樣把你迷住的。”
林振國笑笑,跳上車,開走了。
觀音亭街邊到處是擺攤的,華洋雜處,賣什麼的都有。
瑪格麗特並沒有馬上奔區妹仔的粥檔,她在水果攤上買了半個木瓜,邊走邊吃。
區妹仔認出了她,衝她笑了笑。
瑪格麗特坐到粥檔前的長條凳上,皺著眉頭,看看各種吃食,說:“你這粥裏有老鼠肉嗎?”
區妹仔說:“沒有。”
瑪格麗特用嘲弄的口氣說:“你們華人是很了不起的,什麼都敢吃。當我第一次聽人家說,華人連貓和老鼠都吃的時候,我嚇壞了,想一想都要吐。”
區妹仔不動聲色地為一個客人盛了一份粥,然後說:“那你們吃蝸牛呢?我同樣感到惡心。”
瑪格麗特愣了一下,笑道:“你很厲害呀。開這個粥檔很辛苦吧?”
區妹仔說:“像你這樣打著遮陽傘什麼也不用做的人,倒是不辛苦。有時我想,你不覺得沒意思嗎?”
“是沒意思。”瑪格麗特說,“我從英國念完書來幫爸爸,可他不信任我。”她聳了聳肩。
“我是你爸,也不能信任你。”區妹仔說,“聽說你父親回英國一個月,你賠了一大筆。”
“是林振國告訴你的?”瑪格麗特並不生氣,說林振國到處講她的壞話。那是砍甘蔗季節,當時天下雨,瑪格麗特說甘蔗不能砍,會把地踩爛,會把工人凍病,結果大風大雨持續了好幾天,甘蔗全爛在地裏了。
區妹仔哈哈大笑起來,說她心還是挺善良的。
瑪格麗特見區妹仔端了幾樣小吃過來,讓她嚐,她有點猶豫,區妹仔又把筷子遞到她手上,她用力夾,手卻不聽使喚,剛夾起一個鵪鶉蛋,又滑落地上,她搖搖頭,說:“你們華人用筷子,有魔法。”
區妹仔又拿了個湯匙給她。瑪格麗特舀起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放入口中,嚼著、品味著,說:“很好吃,這是什麼?”
“老鼠肉啊!”區妹仔說。
瑪格麗特立刻嘔了起來,區妹仔才說:“這是牛幹冬肉,我逗你呢。”
瑪格麗特止了吐,指著她說:“你很壞,看來我不幫你忙是對的。”
區妹仔問:“我沒有什麼忙要你幫。”
瑪格麗特說:“前幾天,我們農場招一批割膠工,你去報名了,對吧?”
區妹仔說:“可你們沒有錄取我。”
瑪格麗特挑釁地說:“那你為什麼不讓林振國去求我?他隻要張口,我會給他麵子的。”
區妹仔說:“不值得。”
瑪格麗特問:“你知道你為什麼沒被錄用嗎?”
區妹仔說:“不會是你從中搗鬼吧?”
瑪格麗特大笑道:“真叫你猜對了,你本來被他們錄取了的,是我劃掉了你的名字。”
區妹仔冷冷地問:“為什麼?”
瑪格麗特沉吟著說:“那是因為我不喜歡你。至於為什麼,你既是女人,你應當明白。”
說罷,她丟下一枚金幣,要走,並且說:“不用找了,你可以休息一個月,不用風吹雨淋地賣粥了。這枚金幣帶給你好運。”
區妹仔卻把金幣還給了她,說:“我占了你的便宜,我會一個月睡不著覺。粥錢,我不要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瑪格麗特說:“我不明白。”
區妹仔說:“為了你能想到華工在雨天割甘蔗會凍病。”
瑪格麗特不認識似的打量著她。
這是一個有船碼頭的小島,一艘運輸船泊在岸邊,正在上人。
林振雄和桑妹恰巧劃船攏岸,見船要開,忙棄船,跑向運輸船,連叫“等等”。
運輸船主是個長著一張冬瓜臉的中年人,一邊吆喝著“開船不等人嘍”,一邊在跳板跟前當場收錢。
見林振雄跑過來,“冬瓜臉”男人問:“上檳榔嶼嗎?”
林振雄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是上檳榔嶼。”
“冬瓜臉”張開手掌,說:“每人大洋兩塊,拿4塊錢來。”
林振雄窘迫地說:“對不起,我們是落難的人,身上沒錢。”他說在海上漂流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