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焦山定慧寺留下張之洞“與時維新”的楹聯(1 / 3)

原來,就在上海出版《強學報》的同時,北京城裏都察院禦史楊崇伊突然上奏彈劾京師強學總會,說該會包藏禍心,幹了不少非法活動,專門販賣西洋書籍,抄錄各駐京使館的新聞報,刊印《中外紀聞》,並借該刊之毀譽來要挾外省大員,乘機勒索,請予嚴懲以肅風紀。

楊崇伊為何上這等嚴奏,原因在於強學會中的激進人士排斥李鴻章。李鴻章因羞而怒,由怒而恨,授意他的兒女親家出麵來糾彈。

京師中本有不少人早就對強學會的舉動不滿,便借楊崇伊的折子,對強學會大肆發難。慈禧雖然退政頤養,實際上仍在控製朝政。她一向討厭低級官員議論國家大計,對庶民議政更是仇恨,遂在一批王公親貴的要求下,指示光緒皇帝下令查封。當天下午消息傳出,未等步軍衙門的人查抄,分住在炸子橋嵩雲草堂和琉璃廠圖書室的強學會工作人員,便早已逃得千幹淨淨。梁啟超等人四處聯絡,希望能聯名上奏,居然一時連找個聯名的人都沒有。無奈之時,他隻得來找翁同龢,想請他出麵說服皇上收回成命。翁同龢愁眉不展地告訴他,這是太後的旨意,他也因支持強學會的原故得罪了太後,免去了毓慶官差使。現在已不是帝師了,也不好隨便去找皇上說情。

梁啟超大為失望,轉而再找李鴻藻。倒是李鴻藻有主見,他知道,強學會遭彈劾的關鍵是一“會”字。這“會”與“朋”“黨”“團”“幫”一樣,都是當政者所忌懼的,凡事一扯上“會”“黨”一類的字眼,就容易使人聯想到“居心叵測”、圖謀不軌之類。他和同是強學會的支持者孫家鼐商量,決定改個名字。強學會的主要目的在於藏書譯書印書,不如幹脆叫個書局,為表示對朝廷的崇奉,再加一個“官”字,全稱官書局,這樣就再不會授人以口實了。李、孫合奏此意,終於得到慈禧的恩準。於是兵部衙門的官兵們將強學會的燙金匾牌砸爛,在琉璃廠小小圖書室的門上掛了塊官書局的白木板。

這事通過京報的刊載,沒有幾天便讓張之洞知道了。他於是借這股風命令上海道解散強學分會,停辦《強學報》,又命汪康年接管強學會的全部餘款及各項不動產財物。康有為隻得悲恨交加地離開上海,帶著學生徐勤等人乘海輪回原籍廣東。

轉眼就到了年關。這一天,漢陽鐵廠總辦蔡錫勇遣人來江寧,報告鐵廠的經營遇到很大的困難,煉成的鋼鐵被外國客商認為不合格,堆積在廠裏賣不出去,銀子周轉不過來,連薪水都開不出去了。眼看要過年了,大家都很著急,盼望張之洞能早日結束兩江的署理,回到武昌去。

張之洞何嚐不想早回湖廣原任?兩江雖然富庶,但不是自己的家,家是耽誤不得的。遼東的戰事早已結束,劉坤一應該過不久就得回江寧了吧!正在他盼望回湖廣的時候,天遂人願,朝廷下達明諭:著劉坤一回兩江原任,張之洞回湖廣本任。

得知張之洞即將離寧回鄂,趙茂昌急忙趕到江寧城。他要借送別老上司的機會,來辦成一件他謀畫已久的大事。這些年裏,趙茂昌以鄉親身分巴結上盛宣懷的侄子盛春頤,又通過盛春頤的關係與中國電報總局上海分局總辦經元善交上了朋友。趙茂昌知道盛氏發家的兩大基石之一便是電報業,又親見經元善也因電報分局而成為上海灘上有錢有勢的大人物。他看準電報業確是一個可以成大氣候的洋務,決定擠進來。

盛春頤給他出一個點子:由電報總局在武昌設立一個分局,總局出麵提議趙茂昌做武昌分局總辦。此事他去跟叔父盛宣懷說。趙茂昌對此感激不盡,許諾若武昌分局辦起來,將送一千千股給盛春頤。

經元善也很讚同這個想法。湖北正在大辦洋務,武漢三鎮的電報業必定會越來越興旺。武昌設立分局,自然對上海分局的業務大有好處。他支持趙茂昌去做這事,並答應負責為武昌分局培訓電報生。

有這樣兩個得力人物的幫助,趙茂昌的興頭大增。但此事成與不成,關鍵在於一個人,那就是即將回任的湖廣總督張之洞。若張之洞同意,此事就成了;若張之洞不同意,什麼盛宣懷的推薦、經元善的支持都是一句空話。

前一向尚不急,現在張之洞就要回任,再不能拖了。這天下午,趙茂昌瞅著一個空隙,對張之洞說了這個想法,不料遭到張之洞的一口拒絕。張之洞說,武昌辦電報局一事,還得過兩年再說,現在要集中精力解決漢陽鐵廠麵臨的大問題。

趙茂昌失望地離開張之洞,但他並不死心,來到後院找環兒求助。

“環兒,你說大哥幫你辦的這樁大事,對你是好還是不好?”

聽著趙茂昌突然說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環兒一時愣住了。自從進了張府後,吃的雞鴨魚肉,穿的綾羅綢緞,還常常可以托人帶點銀錢給娘家,比起過去挨凍受餓的日子,當然不知好到哪裏去了。過門三年來,丈夫也還疼愛,佩玉也好相處,而且還生了個兒子。作為一個貧賤人家的女兒,應該感恩知足了。但環兒心裏深處有很大的闕失:他畢竟太老了,又太忙太無情趣了,許多時候他不像個男人,更像個不中用的老太監。富裕了的環兒常常想,做一個老年高官的小妾,其實有太多的苦楚,還不如嫁一個年輕強壯的窮漢為好。但那些苦楚,她永遠說不出口。隻得略帶幾分苦笑地回答:“我一直記著您的大恩大德哩。”

“那就好,大哥這次有點事求你,你得幫我這個忙。”

“什麼事?”

趙茂昌將辦電報分局的事,細細地對環兒說了一遍。

“好,今夜裏我替您求製台答應。”

“那我先謝謝你了,大妹子!”

三年前下的釣餌眼看就可釣上大魚了,趙茂昌為自己的運籌功夫而高興。

夜晚,環兒服侍著張之洞洗臉洗腳,又幫他脫下衣褲鞋襪,讓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環兒坐在床沿上,一麵給他蓋上被子,一麵柔聲柔氣地說:“趙茂昌要在武昌辦電報分局,你為何不同意,讓他辦好了。”

“他這人在銀錢上過不了關,要辦也得叫別人去辦。”張之洞微閉著眼睛,心裏想:趙茂昌這小子居然走起“枕頭風”的路子來了。

“哎呀,四爺,你這人真不識好歹!”環兒不像佩玉,揚州瘦馬館既教了她“媚”的一麵,也傳授給她“馭”的一麵。不要說“恩威兼施”是男人世界裏上鈐製下的一個有效手段,女人中用此法來對付男人的更多更有效果。環兒粉嫩的臉上明顯地流露出幾分嗔怒。“你不想想看,你的僚屬朋友包括你的兒女在內,有哪一個像趙茂昌這樣真心真意體貼你?沒有他的張羅,你能有我這樣年輕貌美的姨太太?沒有他源源不斷的特製人參,你六十歲的老頭子還能生兒子?隨便落到哪個老百姓的頭上,人家感恩戴德都來不及,不像你們這種做大官的,人家求你還擺架子不答應。你還有點良心沒有?再說,趙茂昌的武昌電報局,說好了是像上海那樣,集股商辦,又不是用的官府銀子。你管他在銀錢上過不過得關?賺了是他的;虧了也是他的,說句不好聽的話,貪汙中飽也是他的,管你製台大人什麼事?你不如落得做個順水人情!”

環兒說到這裏,真的來了氣,丟開張之洞不管,自個兒坐到梳妝台邊慪氣去了。

人間百個老頭子,至少有九十九個服年輕漂亮女人“媚馭兼施”這一套。張之洞不是百個中的那一個,他也是九十九個中的一員。白日裏在兩司道府麵前威嚴不可侵犯、說一不二的張製台,半夜裏常常被這個千嬌百媚的小妾弄得服服帖帖。今夜這一番毫不客氣的話不但沒讓他惱火,反而覺得句句在理,字字中聽。隻是,將一個因貪汙而革職的人重新起用,並委派這等重要的差使,這中間的障礙,總得清除才行呀!認真思索一番後,他有了個主意。

第二天一早,他把趙茂昌召進簽押房。

“開辦武昌電報局的事,我同意你去做。”

“大人同意了?”趙茂昌又驚又喜,暗自佩服環兒“馴夫”本事的高強。

“不過,得有一個條件。”張之洞習慣性地捋著花白長須,目光尖利地盯著麵前這位前督署總文案。

“什麼條件?卑職一定照辦。”革員趙茂昌在製台的目光威懾下,有幾分怯弱。

“你得給我寫一篇文章,不要長,二三百字就行了。說說你改過自新、與過去的貪劣一刀兩斷、重新做個廉潔自守的清官這些方麵的想法。如何?”

“行,行,卑職今天就寫,明天一早交給您。”趙茂昌想,這算什麼條件,這不就是將那年痛哭流涕說的話再說一遍嗎?

“我要叫人將你這篇文章抄出來,張貼在衙門外的轅門上,派兩個兵守著,十天後再揭下。”

趙茂昌剛剛放鬆的心,被這兩句補充的話又給揪得緊緊的。這哪裏是給總督寫文章,這不是在給江寧城百萬小民寫認罪書嗎?這不是要將我趙某人過去的貪汙情事公之於世嗎?這不是讓市井輿論來公審我嗎?常州、上海都離江寧不遠,這不很快就會傳過去,讓家鄉父老笑話,讓十裏洋場的朋友們瞧不起嗎?心裏打鼓似的考慮好久,趙茂昌以哀求的口氣說:“張大人,按理說您這樣做是應該的,誰叫卑職當年不自愛呢?但武昌電報局是個大洋務,今後要與各方打交道,懇求大人給卑職留個臉麵。卑職日後也好將電報局辦好,為大人效力。”

“那你說怎麼辦呢?不向大家作個交代,老夫豈不有徇私之嫌?”

乖巧的趙茂昌立時從張之洞的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原來並非存心丟我的醜,而隻是為了堵人之口。很快,他有了一個兩全之法。

“大人,您的苦心,卑職感激不已。卑職求大人一發成全,就讓卑職這篇文章隻在衙門內張貼算了。大人也好有一個交代,卑職也借此改過自新了。”

張之洞的手停止在胡須上,久久不做聲。趙茂昌一顆心幾乎要從喉管裏蹦出來,焦灼難受極了。

“好吧,成全你,你可再不能讓老夫失望了。”

終於答應了!趙茂昌的心重新回到胸腔。“卑職一定把武昌電報局辦好,卑職一定為湖廣的洋務大業增光。”

翌日,一份趙茂昌的悔過書在衙門裏貼了出來。紙不大,貼的地方又偏僻,當天傍晚,趙茂昌便將它揭了下來。偌大的兩江總督衙門,幾乎沒有幾個人看到。趙茂昌心滿意足地離開江寧前赴上海,與盛春頤、經元善緊鑼密鼓地籌辦起中國電報總局武昌分局來。

從此,趙茂昌便因武昌電報局大發橫財,又憑借著雄厚的經濟實力在官場上飛黃騰達,成為晚清社會中“官而劣則商,商而劣則官”的一個典型例子。當然,這些都是後話。這時督署後院也開始收拾行李,準備離開江寧買舟西歸。一天下午,蒯光典在前來送行時偶爾說到,陳寶琛已從福建閩縣來到江寧,他是專程來看望卜居江寧城的張佩綸的,現住在白下客棧,問張之洞願不願意見見麵。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張之洞一時不好回答。

因海戰的失敗,張佩綸再次遭到彈劾,他被迫離開直隸幕府,悄悄來到江寧,在紫金山腳下築了幾間茅舍。此事,在張佩綸來寧不久便有人報告了張之洞。張之洞以為張佩綸會先來拜訪,一直等著。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未見人來。他也曾想過去紫金山下尋找,但終不果行,不是因為忙得擠不出時間,而是心裏不大情願:馬尾之戰臨陣棄逃,已屬不可諒解,獲赦後入贅李府,更不可思議。當年的清流操守到哪裏去了!主動登門,固然不會摒棄,若要自己去尋找,張之洞心裏著實不願意。現在是陳寶琛也來了江寧,怎麼處理呢?不見,必遭朋友譏責;若是相見,又如何見麵法?思來想去,張之洞有了個主意。他寫了個便箋,托蒯光典送給陳寶琛。

陳寶琛接到張之洞的便箋時,恰巧張佩綸正在回訪他。二人展開便箋,上麵隻有幾句平平淡淡的話,大意是離寧在即,無法抽身,已約好初六日至采石磯與門人袁昶見麵,可否於初四日在下關碼頭會麵,先去焦山看看寶竹坡留在定慧寺的玉帶,然後再回頭同赴袁昶的采石磯之宴?

焦山定慧寺裏怎麼會有寶廷的玉帶呢?原來這裏有段故事。

還是在京師的時候,有一天,張之洞和張佩綸、陳寶琛、寶廷四人在一起聊天。張之洞說,當年蘇東坡遊鎮江金山寺,寺僧向他索取玉帶以作紀念。蘇東坡本是個平易的人,並不以為忤,遂解下身上所佩的那條宋神宗賜的碧玉帶,慷慨贈與金山寺。寺僧感激蘇學士的厚愛,將這條玉帶供奉起來。從此,一代代傳下去,將它作為鎮寺之寶。同治六年,張之洞典試浙江,還專門去金山寺看了這條玉帶。寶廷聽後大笑道,哪年我若路過一名寺的話,也學蘇東坡的樣留一根做它的鎮寺之寶。大家聽後並不把此話當真。誰知第二年寶廷告訴大家,他專門去了一趟長江焦山,將一條墨玉帶留在定慧寺中,寺僧也供奉起來了。歡迎諸位下次路過鎮江時去看看。寶廷居然是個這樣的性情中人!大家都笑起來,滿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