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在簽押房,他剛放下手中的筆,又想起鹿傳霖的那一番話來。這篇文章如何寫呢?他撚著下巴下的灰白長須,凝神思考起來。正在這時,梁鼎芬走了進來。
“什麼事呀!”
“香帥,”梁鼎芬走到張之洞的身邊說,“這些天兩湖書院的學生們,因湖南《湘報》上的一篇文章引發了大辯論。”
“是不是易鼐的那篇文章?”
“正是。平時向往新學的拍手叫好,崇尚舊學的則深惡痛絕,雙方各執一端,爭得麵紅耳赤,有的甚至課都沒有心思上了。”
張之洞盯著梁鼎芬說:“你的看法呢?”
梁鼎芬略作思考後說:“易鼐的那些說法,我不能完全接受,但我說服不了那批新學迷。”
“什麼不能完全接受。”張之洞站了起來。“應該是完全不能接受,我去和他們辯論。”
“太好了。”梁鼎芬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搬總督這個救兵的。“什麼時候能去?”
“兩湖書院非一般地方,我得要先準備下才行。第一得有的放矢,第二還得言之有據。節庵,學生們爭辯的要點在哪幾個方麵,你給我說說。”
梁鼎芬想了想說:“依我看,學生們爭執最烈的有這麼幾個主要問題:一是中學和西學哪個更重要,二是西學不要三綱五常,丟掉老祖宗傳下來的根本,這在中國能行得通嗎?三是大家都去學聲光電化這些學問,今後科舉如何考,考什麼?光聲光電化就能治國強兵嗎?四是君權與民權。百姓應不應該有權,是君權大還是民權大。等等,當然,還有不少問題,這幾個是主要的。”
“行,你回書院去吧,待我思考思考。”
梁鼎芬走後,張之洞重新拿起筆,批起公文來。
中午吃飯時,張之洞又想起了寫文章的事。突然,一個靈感在腦子裏閃動:何不將去書院講學與寫文章表明態度兩件事當一件事來辦?兩件事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即麵對當前的局勢,我張某人該說些什麼。給太後皇上看的文章不用奏折形式更好,它可以在報上公開發表,讓天下人都知我張某人的態度,免得眾口悠悠說三道四。這些報紙還可以通過別人之手轉呈太後皇上,如此,太後皇上也看到了。它所起的作用遠比上一道奏折大得多。
放下碗筷後,此事便這樣決定了。隨即通知衙門總巡捕,說下午要在書房裏寫一篇重要文章,除朝廷來聖旨外,任何人不接待,任何事不辦。
興許是常吃趙茂昌送的特製人參的緣故,張之洞雖然已六十有二歲了,外表看起來很蒼老,精力卻依舊旺盛過人,上個月環兒又為他生了一個兒子。老翁得子,不僅有添丁之樂,更有高壽之兆,張之洞因此更增自信之心。尤其是當一樁富有挑戰性的事來臨時,更能激發他年輕人似的興致和熱情。他放棄慣常的午休,離開餐桌後便赴西院書房。
他提起筆來,匆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今日之世變,豈特春秋所未有,亦秦漢以至元明所未有也。海內誌士發憤扼腕,於是圖救時者言新學,慮害道者守舊學,莫衷於一。舊者因噎而食廢,新者歧多而羊亡。舊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則無應敵製變之術;不知本,則有菲薄名教之心。夫如是,則舊者愈病新,新者愈厭舊,交相為愈,而恢詭傾危亂名改作之流,遂雜出其說,以蕩眾心。學者搖搖,中無所主,邪說暴行,橫流天下。敵既至無與戰,敵未至無與安。吾恐中國之禍,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內矣!
一口氣寫下這段文字後,張之洞自己都有點驚訝:怎麼會寫得如此暢快通順,而且一下筆便為新、舊兩學定下了基調:新可救時,舊能守教,新之弊在不知本,舊之弊在不知通。同時也明確指出,在新學舊學的爭辯中,邪說暴行便乘隙而入,這將是中國的禍亂之根。
再將這段話複讀一遍後張之洞也釋然了,這也並非是什麼福至心靈的緣故,而是自己多年來的認識。尤其在看到《湘報》上易鼐的文章和嶽麓書院的《輯錄》後,時常思索的結果。其實,沒有提筆寫文章的時候,腦子裏的思索如同亂麻似的,沒有條理,也不得要領,用心來做文章,條理自然也就清晰,要領也便出來了。張之洞既感欣慰又覺惋惜。欣慰當年寫作《輶軒語》《書目答問》時的能力還在,惋惜的是近二十年來雜事紛擾,案牘勞形,使得自己幾乎沒有一種安寧的心境來握管作文,不能為後人多留下一些詩文書冊。唉,有文則無權,有權則無文,前人說“閉戶著書真歲月”,又說“封侯拜相男兒事”,人生事業,究竟應以哪種為最佳?
這樣一番感歎後,張之洞忽然想,我何不借此機會多寫點,為自己再添一部類似《書目答問》一樣的書豈不更好!想到這裏,前詞臣學政興奮起來。他慢慢地邊磨墨邊思考,先來為這本書想個題目。新學舊學辯。這個題目一目了然,但論辯氣息太重,不大合自己的身分。求通與守本。這個題目直逼要害,但限製思路,隻能作一篇文章,不宜寫一本書。
以總督身分去書院講課,麵對著的是兒孫輩的莘莘學子,宜以勸戒的方式為妥。張之洞想起了荀子的名言:學不可以已。是的,過去隻有中學而無西學,隻有舊學而無新學,尚且是學不可以已,現在麵臨更多更複雜的學問,更應該不可以已,好了,就用這句名言的出處《勸學篇》作為書名吧!
定下書名後,張之洞開始構思這部書的主要內容了。
他想著:這部書可分為兩部分:一部分論舊學。舊學既為本,則從本字上做文章。什麼是本呢?對修身而言,心為本;對處世而言,忠為本;對為學而言,經為本;對聖學而言,三綱為本。要把這些屬於“本源”的東西論說清楚。一部分論新學。新學既為通,則應從“通”字上做文章。通者,變通也;變通的目的在於實用,新學的確是很具有實用價值的學問。若從全國範圍來講,新學遠未普及,應用大力氣去推廣新學,比如設學堂、設翻譯局、鼓勵出國留學等,中國目前最需要的是修鐵路開礦藏練軍隊,而這些方麵自己都有親身曆練,是可以好好總結總結的。
到衙門下午散班關門的時候,張之洞腦中《勸學篇》的大綱便基本上有個框架了,必須趁熱打鐵,抓緊時間做好這件事。
“大根,我要寫一篇大文章,想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去住幾天。你看去哪裏為好?”吃完晚飯後,張之洞問大根。
大根說:“四叔打算住幾天?”
“四五天吧!”
“四五天時間不長,不宜走得太遠,隻能在武漢三鎮找。”
“就在武漢三鎮吧,近一點,萬一有個緊急事,可很快趕回衙門。”
大根摸著頭頂想了半天說:“我看就到歸元寺去吧!”
“不行,歸元寺進香拜佛的人多,吵鬧。”
大根大大咧咧說:“跟方丈說一聲,這幾天不讓人來進香就行了。”
“那怎麼行!”張之洞不悅地說,“進香拜佛是善男信女的心願,也是歸元寺的財源。因我住那裏而折了世人的心願,斷了和尚的財源,那我不遭人唾罵?歸元寺決不能去。”
“那就去晴川閣好了。”大根終於想起了一個好地方。“那裏風景好,安靜,遊人又少,不會影響別人。”
“晴川閣倒是不錯。明天一早你先去看看,跟管閣子的人說好,租一間幹淨的小房子,先租五天。這五天的茶飯也請他們做,走時照付。後天一早,我們就去。”
第二天,張之洞料理了一些必辦的公事後,告訴總巡捕,要去晴川閣住幾天,有要事可去那裏找他。
翌日上午,張之洞僅帶著大根一人,悄悄地來到晴川閣,住進一間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小房間。
自從那年宴請俄皇太子後,張之洞再也沒來過此地了。
晴川閣果然不虧待文人學士。張之洞一坐下來,在江風濤聲、山氣鳥語的感染下,文思倏然間便如泉水般地湧冒出來,仿佛當年在翰林院做學士似的,有一種奔放欲出不可遏製的衝動。世受國恩、身為疆吏獲得過皇家格外恩寵的張之洞,不論是出自內心的情感還是為了今後政治的需要,他都情不自已地要歌頌大清朝的德政,希望天下臣工百姓如葵花向陽般地仰望太後皇上,擁戴朝廷,巴望大清王朝能固若金湯,萬古千秋傳下去。作為一個生於世代書香家庭,從小浸泡於儒家典籍之中,做過多年學政,寫過不少代聖人立言文章的士人,張之洞對周公之禮、孔孟之學發自內心的頂禮膜拜、五體投地。無論是表明自己的名教皈依,還是公開與康有為等人劃清學術分野,以免珠目相混、魚龍相雜,他都要借此機會向世人說個清楚。
於是,在江山如畫的龜山禹功磯上,在安謐祥和的晴川閣淨室裏,張之洞日以繼夜地揮筆疾書:一曰保國家,一曰保聖教,一曰保華種,保種必須保教,保教必須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