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鹿傳霖踏上瀛台時,迎麵感受到的是來自南海子水麵上的颼颼冷風,兩個衰翁不由得打起寒顫來。半島上的樓台亭閣全都籠罩在夜色之中,花草早已凋零,古木愈顯蒼老,四處不見一個人走動。被人們視為仙境的瀛台,今夜,如同他的主人一樣,已經死去了!
光緒的遺體安置在涵元殿的正殿,圍繞著他的四周點起十餘支素色蠟燭,兩個平日服侍他的小太監見張、鹿走來,便跪下叩頭。張之洞走到光緒身邊,隻見他身上蓋了一件暗色的布衾,麵孔灰白瘦削,兩眼緊閉,兩眉緊蹙。一看這副模樣,就知道他是帶著極大的痛苦離開人世的。想起大行皇帝懦弱悲慘的一生,張之洞、鹿傳霖禁不住老淚縱橫。他們跪在光緒的靈床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向大行皇帝作最後的訣別。
站起來的時候,張之洞發現,自他們進來直到現在,整個涵元殿僅僅隻有這兩個跪在一旁的小太監,既不見別的宮女太監,也沒有一個料理後事的內務府官吏。尤其令他們難受的是,皇後、瑾妃以及他的親弟載洵、載濤等人竟然沒有一人在身旁。這是怎樣的一代天子,他擁有三十四年的年號,卻沒有留下一點骨肉,死後連一個親人也不來守靈,名為皇帝,其實連一介草民都不如。
苦命的皇上啊,你真不該投胎帝王家!
張之洞正在心靈深處為光緒歎息的時候,突然,一聲悲號傳了進來:“皇上,臣看您來了!”
隨著哭聲,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奔進來,朝著光緒的遺體趴下,大聲喊道:“皇上,您不應該走呀!您不能丟下大清國,丟下您的臣民不管呀!”
一邊喊,一邊使勁地在地磚上磕著頭。
張之洞和鹿傳霖走過去,一邊一個扶著那人的肩頭,說:“慰庭,起來吧,軍機處那邊還有許多事等著要辦哩!”
在光緒遺體旁痛哭流涕的正是袁世凱。都說當年就是袁世凱出賣了皇上,都說袁世凱巴不得皇上早死,都說袁世凱要擁戴載振為帝,但是今夜,他為何要獨自一人來到無人憑吊的靈堂,向皇上作如此這般的訣別?
這一個絕大的疑問,謎一般地留在兩位老臣的腦子裏,隻是誰都沒有發問。
第二天,三歲小皇帝溥儀詔告天下:繼承皇位,國事由監國攝政王載灃代為處置,改明年為宣統元年,尊慈禧為太皇太後。
然而這位太皇太後擁有崇高徽號尚不到半天,便在當日未時崩於她的寢宮儀鸞殿。
兩宮一前一後接踵而去,時間相距不到一個對時,這不僅為有清一代所沒有,就在整個中國帝製時期裏也無先例。
如果說,光緒的死去無聲無息,就像後宮裏走了一個老太妃似的,那麼慈禧的突然晏駕,便真如天塌地裂、山崩海嘯,整個禁城立刻變成一個大靈堂,京師所有公務一律停辦。朝廷內的爭權奪利,官場中的勾心鬥角,一時間也好像都已止息,上自王爺貝勒,下至胥吏走卒,全部投入到浩繁的兩宮喪事中去了。
直到半個月後,小皇帝坐在父親的懷裏,舉辦完中國曆史上最後一次登極大典,一切才逐漸恢複正常。新皇帝剛登基,便下達一道封賞軍機處四個大臣的詔書:世續、張之洞、鹿傳霖、袁世凱一律賞加太子太保銜,袁世凱賞紫禁城騎馬。
當袁世凱接過那根玩具似的紫色馬鞭時,二十天來沉重的心緒驟然輕鬆了:看來那夜太後召見軍機大臣時,隻是因為她病情嚴重心思恍惚而一時忘記了我?
袁世凱高興過早了。正是那個直到臨死時依然頭腦精明的老太太,在大行之前特別關照載灃要防備袁世凱。也正是在國喪期間,一批滿洲少壯親貴在日夜商議,如何對付袁世凱。他們公開勸說監國攝政王載灃殺掉袁世凱,為滿洲剪除心腹大患。毫無當國經驗的二十五歲載灃在猶豫著:殺袁世凱,可以真正地收回北洋六鎮的兵權,長保皇室的安全,然則袁乃大臣,殺他師出何名?在朝野內外的影響又會怎樣?
就在這時,一封署名禦史王景純的參劾袁世凱的折子,由內奏事處呈遞到載灃的手裏。王景純的參折指控袁世凱在山東巡撫和直隸總督任上目無朝廷、擅用職權、糜費錢財、挪用公款、結黨營私、勾結洋人的種種不法情事,以及投機鑽營、首鼠兩端、媚上欺下、陽奉陰違等惡劣的品性,請監國攝政王殺袁世凱以彰正義,以謝天下。
王景純的參折為載灃提供了一個可資利用的工具,他命令京報全文刊登出來,先造造輿論,再聽聽各方反應。參折見報後,立即在京師及全國的官場士林中引起巨大反響,袁世凱本人看到這份參折後更是驚恐不已。
他是一個極為老練的政客。從保定調到京師,未被慈禧托孤,禦史參劾,這三件事加在一起,無疑構成了黑雲壓城的險惡局勢。他不能坐以待斃,他要死裏求生。
袁世凱的心腹參謀、助手兼私人代表,是他的三十三歲嫡長子袁克定。他的最可靠的朋友是患難之交、現任東三省總督的徐世昌。恰好這時徐世昌由東北回到北京參加吊喪活動。於是,在北洋公所袁府裏,袁氏父子和徐世昌日夜商討對策。
最後,他們商定動用文武兩支力量,來向載灃施加壓力。武的方麵,由袁克定去找段祺瑞。段祺瑞是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所提拔的統製。段感激袁的知遇之恩,鐵心投在袁的門下。光緒三十二年官製改革時,袁建議設置練兵處,負責領導全國的新軍訓練。袁作為會辦大臣握有練兵處實權,練兵處的各級頭目均為他的心腹將領。段祺瑞被任命為軍令司正使,地位十分重要。在袁世凱的著意栽培下,段祺瑞成為北洋新軍中僅次於袁的第二號人物。袁克定塞了一百五十萬兩銀票給段祺瑞,要他聯絡北洋新軍的弟兄們幫袁家渡過這一難關。段祺瑞爽快地答應了。
文的方麵則由徐世昌去遊說張之洞,然後請張之洞出麵說服載灃。恰好這時,載灃七弟載濤籌建禦林軍,六弟載洵與妻兄長麟為爭奪海軍大臣一職而鬧得不可開交。這是滿洲少壯派急於掌握朝廷各要害部門的信號,引起朝中文武尤其是稍具正直心的漢大員們普遍不滿。抓住這個機會,徐世昌走進了張府。
王景純的折子,張之洞自然也看到了。一個剛加封為太子太保的外務部尚書軍機大臣,一個曾做過多年直督、訓練過六鎮北洋的練兵處會辦大臣,禦史王景純敢於這樣無情地揭露和斥罵,張之洞當然知道,這決不是王景純的大膽和無私,而是他有強大的靠山。這靠山顯然是鹿傳霖一年前就說過的滿洲少壯親貴派。過去太後尚在,載灃未當國,他們尚不敢太放肆,如今他們是毫無顧忌了。袁世凱固然有不少可指責之處,但現在他們這樣做,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者說是殺雞給猴子看,借袁來向包括鹿傳霖和他本人在內的漢元老大臣開刀。當年大清開國的時候,順治爺、康熙爺為融合滿漢花費幾十年心血,才有後來的五族攜手共創大業的局麵出現,以至於洪楊造反、公開打起恢複漢人江山的旗號都不能起作用。現在孫文等人在海外鼓吹驅逐韃虜,恢複中華,這是洪楊故伎重演。載灃等人不承襲先朝籠絡漢人的國策,反而針鋒相對來個驅逐漢人,漢人是滿人的多少倍?漢人蘊藏的力量有多大?他們怎麼不想一想,掂一掂。唉,這些愛新覺羅的子孫們,怎麼如此不賢不肖,如此懵懂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