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張之洞為載灃掌國的第一個舉措便失當而惋惜的時候,徐世昌銜命來訪。在仁權及近日任職學部的辜鴻銘、陳衍的陪同下,張之洞接待了這位有過十五年黑翰林經曆、最近這幾年卻平步青雲的徐世昌。
徐世昌長得豐神偉儀,又善於說話,是一個受張之洞喜歡的客人。他將他所知道的滿洲少壯親貴們幕前幕後的情況,諸如載灃將出任陸海軍大元帥,其兩弟分任禦林軍統領和海軍大臣,善耆等人再次提出撤銷軍機處,鐵良、良弼要將包括湖北新軍在內的全國新軍重新改編及擴大陸軍部軍權等等,一一向張之洞娓娓道來。為了刺激張之洞,徐世昌又杜撰一則傳聞:漢陽槍炮廠近日已引起高層的關注,鐵良等人提出此廠不宜再由湖督掌管,應歸陸軍部控製。
徐世昌說了一兩個小時的話,卻隻字不提王景純的折子。張之洞知道徐世昌與袁世凱的關係,他當然也知道徐世昌登門造訪的目的,見徐不提參折的事,他也不提。張之洞隻是靜靜地聽著,自己說得不多。連漢陽槍炮廠也不放過!徐世昌的這則杜撰果然引發了張之洞心中極大的不滿,他已經意識到時局的嚴重性。這一群不諳世事卻又有著極強權力欲望的少壯派,不是將已處風雨飄搖中的大清國引向避風港,而是將它拖到風口浪尖上。不僅僅是為了袁世凱,也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更主要的是為了國家,為了社稷,為了曾經給張家世代尤其給了他本人大恩大德的朝廷,他要盡一個老相國的責任,保護袁世凱,刹住這股邪風!
當徐世昌告辭的時候,張之洞說:“托你轉告給袁慰庭一句話,宜處處留心,不可大意。老夫該做的事,老夫會竭力去做。”
張之洞的這句話令徐世昌極為滿意。他急奔北洋公所,將此話告訴了老友。
探得了張之洞的態度後,袁世凱開始實施第二步計劃:請奕劻出麵說動載灃谘詢張之洞。
在袁世凱數十萬兩銀票的引誘下,奕劻多年來已和袁世凱結成了聯盟。他不願意袁世凱垮台,他甚至也不願意張之洞、鹿傳霖等人退出樞垣。因為他知道,他雖然是滿洲親王,但在載灃兄弟眼中,他是屬於“老朽”者之列,也是少壯派們要排斥的對象,何況他一向名聲不佳。過去全仗著老佛爺這座靠山才未倒下,現在靠山沒有了,少壯派隨便找一個岔子就可以把他驅逐出去。出於自身利益的考慮,他此時是很願意與袁、張、鹿等人抱成一團的。他樂意接受袁府之托,親去醇王府,謙容卑辭地拜訪他的侄兒載灃,希望載灃在處理袁世凱這件事上聽聽張之洞的意見。
載灃公開王景純的奏折,原本就是為了聽聽各方反響。張之洞作為受托孤之命的惟一漢大臣,德高望重的元老,他的意見自然更應重視。載灃放下監國之尊,親自來看望張之洞。
張之洞與載灃共事將近一年,深知載灃與他的父親醇賢親王、二哥光緒一個樣,平庸而懦弱,決不是一個能挽狂瀾於既倒的強者、一個能導國家於治平的明王,但命運和時勢既然把他推到了這樣的位置,張之洞不得不在他的身上寄與重望。
老相國拖著衰弱的身體,以報答國恩的忠誠,與年輕的監國懇談了半天。他告訴載灃,不能據禦史的一紙參折來定大臣的罪,折子上所講的那些事,都要通過查核落實才行。他向載灃指出,眼下正是曆史上常有的“主少國疑”的局麵,這種政局需要當國者小心謹慎,多用籠絡、少用殺戮。何況海外的革命黨虎視眈眈,千萬不要給他們以可乘之機,安定、平穩才是上上之選。
又說袁世凱曾經是六鎮北洋新軍的統帥,與北洋中上級軍官關係不淺,倘若因處置袁世凱而引起北洋軍的騷動,將對大局極為不利。說到這裏的時候,張之洞想起徐世昌所說的關於漢陽槍炮廠的事,遂特別嚴肅地對載灃說:“這二十年來,奉朝廷之命,為了徐圖自強大業,不少督撫在地方上辦起了洋務局廠。這些洋務局廠多半屬於軍事上的,個別幾個省還訓練了新軍,當然,地方上的局廠軍隊,都是大清國的財產,但畢竟大部分是該省自籌的。請攝政王繼承太後和大行皇帝的遺誌,對這些忠貞為國的督撫予以尊重,對他們的局廠軍隊要予以愛護,不要動不動就收歸朝廷,更不要隨便指摘他們動機不純。督撫安定,天下才會安定。各省眼下都在關注著朝廷,關注著攝政王您,您的一舉一動都係著天下安危。”
為著讓年輕的監國增加治國閱曆,張之洞還給他說了鹹豐帝慎辦左案的掌故。
當年樊燮狀告左宗棠的折子到了鹹豐帝手裏。鹹豐帝看了十分驚駭,提起筆來,在官文奏折上批了四個字:就地正法。寫完後,他想想有點不妥:左宗棠雖是個幕僚,卻才幹超眾,不能聽信一麵之辭,錯殺人才。於是再次提起筆來,寫道:飭湖南巡撫查核,若果有其事,將左就地正法。
到了夜晚臨就寢時,鹹豐帝又想起了這事:左既是巡撫的幕僚,讓巡撫來查核,必不能服樊燮之心,應由朝廷出麵來查為好。於是重新擬一道旨,著都察院速派一名正派禦史前往湖南調查此事。第二天一早醒來,鹹豐帝想起正在帶兵打仗的曾國藩、胡林翼等人都是湖南人,必定對湖南情況熟悉,聽聽他們的意見很有必要。上朝後命內閣擬旨分寄曾、胡,征求他們對左案的處理意見。正因為鹹豐帝再而三、三而四地慎之又慎,才保住了左宗棠的性命,也為大清國保住了一根柱石。
載灃說:“老相國說的這樁舊事對我很有啟發,對袁世凱的事,我會慎重辦理的。另外還有一件大事,我想聽聽您的意見。”
“何事?”張之洞將身子向著載灃傾斜過去。
“明年,我想給皇帝啟蒙,您看師傅選哪幾個人合適?”
張之洞說:“這的確是件大事,容老臣來慢慢尋找。”
剛說到這裏,他想起一個人來。此人便是當年京師有名的“四諫”之一、甲申年因為與曾國荃不和而回籍,至今家居二十多年的陳寶琛。
那年陳寶琛從福建到江寧看望張佩綸,居然不進總督衙門,顯然是對張之洞冷淡友誼的不滿。為了彌補過失,也為了能在晚年與老友有個見麵談話的機會,調陳寶琛來京做小皇上的師傅是一個最好的辦法了,寂寞二十多年的老清流也可在晚年風光風光。
“王爺,有一個人,當年老佛爺稱讚他品行端方,學問醇厚,我看此人可先調來上書房。過些日子,我再薦舉幾個。”
“您說的這人是誰?”
“陳寶琛。”
陳寶琛離開官場時,載灃才剛出生,自然對這位當年名諫不太清楚。張之洞將陳寶琛的情況簡略地說了一下。
“好吧,就讓他進宮吧!”載灃做出一副賢王姿態,“將他委屈了二十多年,這是朝廷的疏忽。”
弢庵就要衣錦回京了!這是所謂“翊讚中樞”以來最令張之洞欣慰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