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治療調理後,張之洞的病情有所好轉,已經銷假理事了。這次見到分別十餘年的老朋友,他更是心情興奮,病又好了幾分。陳衍見到桑治平後更是倍加歡喜,隻是談起鑄錢而招致湖北物價猛漲時,頗為內疚。桑治平安慰道:“物價上漲,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據香山一帶的老華僑說,西洋各國物價上漲是普遍規律,故西洋人不存錢,有一個花一個。再說,這當十當二十的鑄錢法,湖北不做,別的省也會做的。”
陳衍苦笑道:“若不行當十當二十的辦法,湖北的物價或許不會漲得這樣快。不是跟著相國到了北京,我這顆頭怕早已被鄂民割下了。”
桑治平哈哈笑道:“你的頭不還是好好地安在自己的脖子上嗎?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要說就讓他們說去吧!”
梁敦彥感激桑治平當年的伯樂之恩,在乾隆爺賜名的都一處設宴,為桑治平夫婦接風,陳衍、辜鴻銘等人作陪。辜鴻銘現在已做了京師大學堂的教授了,他依舊和過去一樣,隨意談笑,不拘小節。他的中西會通的學問和嬉笑怒罵的性格,在京師大學堂裏很受歡迎。
桑治平和秋菱特意去條兒胡同尋找當年的肅相府。肅相府會敗落,這是他們早已想到的事,但沒有親身來到條兒胡同之前,他們絕沒有想到會敗落到如此地步。
眼前已沒有當年肅相府一絲一毫的痕跡,問了幾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都搖頭不知道肅順是什麼人,也不知道肅相府在何處。好容易碰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才知道這段往事。那年抄肅相府的時候,他就住在胡同口上。老頭子說,抄了家後,肅相府貼滿了封條,封條上蓋的都是步軍衙門的長印。以後每隔幾個月,便啟封幾間屋。到兩三年後,全部封條都啟了。這裏住進了二十幾戶平民百姓。幾十年下來,這些住戶〓口尚且不易,哪有閑錢修繕房屋?老頭子帶他們走到胡同中部,指了指對麵說:“這一大片當年都是肅相的舊宅。”
桑治平、秋菱望時,眼前的房屋盡皆灰暗破敗,牆汙門朽,瓦縫間、牆頭上到處是雜草枯莖,煙囪傾斜,雜物亂堆,進進出出的幾個人,也都蓬首垢麵衣衫襤褸,若不是破爛堆裏那幾棵高大的槐樹被秋菱認出,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老頭子所指的這片地方,就是當年朱柱碧瓦、雕梁畫棟的肅相府!幾隻燕子在一旁人家的屋簷下呢喃叫著,正應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兩句古詩。曆史又一次驚人相似地重演。
想起這當年與桑治平定情的堂堂相府,一夜之間便遭滅頂之災,不到五十年便敗落至此,秋菱也禁不住悲從中來,淚水簌簌而下。
肅相府今昔之比,更使桑治平加深了對人生的領悟。他想,是到把埋在心裏近五十年的這個大秘密告訴張之洞的時候了,再不說,今生今世就沒有機會了。
翌日晚餐後,張之洞笑著對桑治平說:“仲子兄,我過去寫的詩,你讀過不少。你讀過我填的詞沒有?”
桑治平想了想說:“好像沒見過。”
“你是沒見過。”張之洞點點頭說,“我年輕時也常填詞,進翰苑後,不再填了。前年火車過河南安陽,想起不遠處就是當年魏武帝初封魏公時定都的鄴城,發起少年狂來,填了一闋《摸魚兒》,你有興趣到書房去看看嗎?”
桑治平興奮地說:“那太好了,我要好好欣賞欣賞。”
二人一起來到書房,仆人掌燈上茶,坐定後,張之洞從抽屜裏拿出一張條幅來。桑治平接過一看,果然上麵寫著《摸魚兒·鄴城懷古》。他輕輕誦道:控中原北方門戶,袁曹舊日疆土。死胡敢齧生天子,袞袞都如囈語。誰足數,強道是慕容、拓跋如龍虎。戰爭辛苦,讓倥傯追歡,無愁高緯消受閑歌舞。荒台下,立馬蒼茫吊古,一條漳水如故。銀槍鐵錯銷沉盡,春草連天風雨。堪激楚,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霸才無主,剩定韻才人,賦詩公子,想像留題處。
“怎麼樣,還過得去吧!”桑治平剛一讀完,張之洞便急著問,那情形就如同一位剛學填詞的新手等待詞壇名家的評判。
“豈止過得去,好得很!”桑治平讚道,“一口氣從曹操到慕容氏、拓跋氏,再到高氏王朝,都數落了一遍。一條漳水如故。為這些鄴城的匆匆過客作了總結。”
“仲子兄,你是真懂詞。”張之洞撫須笑道,“你還看出點別的名堂嗎?”
“有名堂!”桑治平點了點手中的條幅,“這一句‘春草連天風雨’,是偷的溫庭筠的‘鄴城風雨連天草’。偷得好,一點作案的痕跡都沒留下。”
“自古文人皆是賊,沒有不偷別人的。”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似乎已有好多年沒這樣痛快地笑過了。
“‘可恨是英雄不共山川住’。這一句恐怕是這闋《摸魚兒》的詞眼了,我沒說錯吧!”
“沒說錯。”張之洞收起了笑容。“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蘇東坡這一歎,將世上一切英雄都歎得心灰意冷了。仲子兄,不瞞你說,這兩年我心裏就常有這種歎恨,魏武、拓跋燾是何等的英雄蓋世,都不能共山川而住,何況我張香濤!唉,仲子兄,你來了,我才跟你說說;你不在,能與我說這種話的人都沒有呀!”
桑治平已從這番話裏感覺到張之洞的心緒,雖然沒有深入交談,他已看到彼此之間的相通之處。
“香濤兄,你猜我昨天到哪裏去了?我和秋菱去條兒胡同找肅順舊宅去了。”
“你們去懷古了?”張之洞的眼神裏充滿著驚奇。“京城裏可供懷古的地方多得很,為何要去憑吊肅順?”
“我們不是去懷古,我們是懷舊。舊地重遊,追尋那一段我們共同的刻骨銘心的歲月。”
看著張之洞的眼神由驚奇到疑惑,桑治平揭開了這個凝重的謎底:“香濤兄,你絕然沒有想到,四十八年前,我曾經是肅府裏的西席,秋菱她是肅府的丫環。”
“你這話是怎麼說的?”張之洞張開兩隻大眼睛,多年來缺少神采的眼眸裏射出一絲驚異的光芒。他伸出幹枯的手指來掐了掐:“四十八年前是辛酉年,也就是文宗爺升天的那一年,你那時正在肅府?”
“是的。”桑治平平靜地說,“我那時不僅正在肅府,我還隨著肅順去了熱河。肅順等八人受顧命之後最早發出的幾道折子,都是我擬的稿。”
張之洞盯著桑治平,仿佛望著一個陌生人似的,仔細地從上到下看了一遍。肅順為他的幾個公子請過不少先生,在肅府做過西席不算奇怪,張之洞的好友王闓運就任過此職。肅順出事後,王闓運還特為到京師去看望肅順的兩個兒子,送了一千兩銀子給這兩個昔日的學生。但隨同去熱河並在顧命大臣與兩宮爭鬥的時期,為肅順擬稿,這種西席就非比一般。浮過張之洞腦子裏的第一個想法是,倘若當年肅順一派勝了的話,眼前的這個布衣老友就不知又是一種什麼樣的處境了。
“這麼多年了,從未聽你吐過半個字。”張之洞的心中異常感慨。“那麼,子青老哥知道嗎?你對他說起過嗎?”
“沒有。”桑治平淡然一笑。“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告訴你的。”
“那你為何不告訴我呢?”張之洞有點氣沮地說,“你是不相信我嗎?”
“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一直在想,應當選一個什麼時候告訴你才最好。”桑治平的臉上現出一縷苦笑。“若不相信你,我現在也可以不告訴你。”
張之洞點了點頭:“那你就對我說說當時的情況吧。你是怎樣離開肅順的,你和秋菱是在肅府相愛的,還是後來到香山去見到她時才動的心?一晃近五十年,已成曆史了,連太後都作了占,不須忌諱什麼了,都說給我聽聽吧。我想,這一定是極好聽的故事。”
張之洞的語氣中似乎帶有點央求似的,仿佛一個小孩子正在懇請長輩給他道往事,說掌故。
“好,這正是我這次北上的一個最重要的內容。我們慢慢地說吧,今天說不完,明天再接著說,隻要你想聽,我什麼都可以說。”
“你說吧!”張之洞將書桌上的一遝紙推向一旁,兩隻手擱在桌麵上。他覺得這樣舒服些。“自從上次得病以後,我對我眼前的事反而無多大興趣了,我的興趣更在對往事的回憶咀嚼上。你說吧,關於你所經曆的那些事,你的生活體驗,我什麼都喜歡聽。”
於是,桑治平對老朋友慢慢地說起來。在摯友麵前追憶往事,這其實也是他自己所樂意做的事。像小溪淌水似的,桑治平平和寧靜地聊起他如何走出洛陽前往京師應試,落第後又如何經王闓運推薦進肅府做西席,在肅府時如何與秋菱兩心相印。他繪聲繪色地描敘四十八年前那場決定大清命運的宮廷政變,講肅順等八大臣失敗後的心緒,講肅府被抄,講自己的壯遊天下,講在虎丘賣畫結識張之萬,最後定居古北口,而眼睛卻一直盯著長安天街。
就這樣,桑治平和張之洞接連談了三個晚上,掌燈說起,夜深而罷。桑治平傳奇般的經曆,給張之洞的心靈以深深的撞擊。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天下最優秀的人才,一生所得盡皆自己奮鬥而來。現在麵對著這位老朋友,他開始對此不那麼自信了。要說資質秉賦、目光見識、辦事能力等等,自己並不比桑治平強多少,若說堅定執著、篤於情義,則遠不如他,至於他的繪畫才華,則更是望塵莫及。看來解元探花、督撫宰輔的錦繡曆程,大概多半是來於運氣。他的腦子裏突然冒出曾國藩的一段名言來:“不信書,信運氣,公之言,傳萬世。”看來,這位老於世故者的這十二字箴言,倒真是閱曆之得,悟道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