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子兄,你那年為何要堅決地離開我,除開仁梃遇難這件事外,還有別的原因嗎?”
桑治平說:“仁梃的遇難,將我的設想打破,同時也使我突然悟到生命的短暫和脆弱。事業並非自己能全盤把握,而個人的生活卻完全可以自己作主。秋菱對我的愛使我感激,我對她的情也是我一生的真心,而對著這麼短暫而脆弱的人生,我為什麼還要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自己不能完全把握的事業上,而讓真愛實情在怨闕中自白流失?所以,我毅然決然地學習陶朱公,要不顧一切,攜我所摯愛之手,泛舟五湖,歸隱海隅。”
張之洞被這番話所深深打動。他好像看出了他們之間的最大差別,就是在做事做人這一檔子上。他這七十年來的人生經曆,尤其是給他帶來輝煌的這三十年,似乎用“做事”二字便可全盤包括。至於做人這方麵,尤其是夫妻之愛、家庭之情、手足之誼、朋友之義等等,很少去想過,也很少去體驗其間真味。
幾十年來,仿佛做了事業的奴隸,而遺忘了人生的真趣。這難道就是輝煌的成功的人生嗎?
張之洞被自己的疑問所問倒。他有點後悔起來:這一問怎麼問得如此之遲!
“仲子兄,咱們在一起合作了十多年,也辦了許多實事。你認為這些事,能對國家和老百姓有多大的實效嗎?”
湯化龍等人對湖北鑄造銅元的指責這件事,給張之洞的心靈造成很大的陰影。他從來都認為自己辦的全是有利國計民生的實事,是國家和百姓的功臣。鑄銅元造成物價上漲十倍的事實,使他開始反省起來,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也不敢那樣自信了。
“你這些年來辦事不易!”桑治平沒有直接回答他的所問,把話題錯開去。
“你這話是真的知心之言。”張之洞感歎道,“病榻上,我曾經把外放晉撫以來這三十年間所作所為,作了細細的回顧,發現除開在太原期間還略有點閑暇外,在廣州,在武昌這二十多年裏竟無一刻安寧,不隻是忙,更是累,形累尚次之,心累更令人痛苦,幾乎有每日都在荊天棘地間行走似的感覺。”
“是啊!”桑治平淺淺一笑。“我是陪著你在荊棘中走了十四五年。”
“你走後的這十多年更不好過。”
“我知道,念礽常有信來。”桑治平同情地望著老友。“叔嶠遭難,袁昶被害,對你的心創傷很大。鐵廠的被迫轉給盛宣懷,織布局的貪汙案,外加端方等人的不友好,對你都有很深的刺激。外人看你轟轟烈烈辦大事,我知你其實是孤獨的。你的許多良苦用心不為人所理解。你耗盡心血在拚搏,你做的許多事,都是別人不能做不想做,或者說不敢做的事。”
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身上的血熱了起來。多少年來,他從來沒有聽到如此貼心知己的話。他很想將雙手伸過去,緊緊地抱住這位布衣摯友,但他已沒有這個氣力了。
“仲子兄,我為自己這二三十年做了這樣一個總結:大抵所做事,皆非朝廷意中欲辦之事;用所之錢,皆非本省固有之錢;所用之人,皆非心悅誠服之人。”
“是的,因為你所做的事,皆非中國傳統治國術中所規範的,你開創的是一片新天地。經營這片新天地,你既缺錢,又缺人。”
“但是費力不討好,有很多人在罵我。”張之洞的神情又顯得沮喪起來。
“你說的也不錯,是有不少人指責你。”
“他們指責我些什麼呢?是不是也像戶部那樣,說我張某人專門糜費朝廷銀錢?”
“當然有很多人說你糜費了銀錢,但這還不是主要的。許多人批評的是你辦的這些洋務沒有收到實效。鐵廠出來的鋼鐵沒有用來造高樓大廈,紗布麻絲四局沒有使湖北的布匹便宜,水電火車老百姓享受不起,至於槍炮廠造出來的槍炮雖多,洋人還是照舊打進北京,帝後還得離京出逃,並沒有看到漢陽造的槍炮發揮作用。嚴複前不久在天津的報紙上發表文章,說你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不通。他說體與用不能分開,比如說有牛之體乃有負重之用,有馬之體乃有致遠之用,未聽說以牛為體,以馬為用的。”
“中體西用”雖不是張之洞的發明,卻是通過他的《勸學篇》而傳遍四海,又在他的洋務局廠中得到實踐,是張之洞晚年視為一生對國家的最大貢獻。現在居然遭到嚴複如此的挖苦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是在前些時候,張之洞必定會拍案而起,勃然大怒。然而現在,他依舊頹坐在鬆軟的藤椅上,衰病讓他失去發怒所需要的體力,湖北洋務見效甚微,也讓他失去了發怒所需要的底氣!
“香濤兄,我說的這些讓你生氣了吧?”看著老友麵無表情,如一段朽木似的呆癡之態,桑治平為剛才這番直言後悔起來。
“沒什麼!”張之洞打起精神說,“我倒是想見見這位嚴複,聽聽他的意見,中國今後到底該如何辦。是全盤接受西學,完全不要自己的中學呢?還是依舊全用自己的中學,一概不用西學。我這腦子是老朽不中用了,除中體西用外,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就不必把嚴複的指責看得太重。”桑治平實在不願意太刺傷了這位努力做事的實幹家。
“我想聽聽你的下文。’“嚴複是從邏輯學的角度看‘中體西用’,才有體用不能分開的觀念。其實,任何一種事物都可以從多種角度去看。換個角度,所見便不同。古人所謂移步換形,說的就是這種現象。你是官員,辦的是眾人之事。治眾人之事也是一種學問。西方稱之謂政治學。”
“政治學?”張之洞對這三個字很陌生。
“政治學這個名稱,我們的典籍上不曾有過。但政治二字,古人還是用過的。《說苑》上就有‘政治內定,則舉兵而伐衛’的話,意為國事政務的治理。隻是這兩個字,後來卻不常用了。”
“我與劉峴帥會銜的第一折便用了‘政治’二字。”張之洞想了一下說,“折名叫做《變通政治人才為先遵旨籌議折》。”
“對對,正是這兩個字。”桑治平連連點頭,繼續說,“若從政治學來看,你的‘中體西用’便是一個極高明的謀略。我知道你這句話的‘眼’在西學上,目的是要推行西學。你明白,這種推行要變成眾人的行為,才有實際效果。若是都反對,推行雲雲,便隻會是空想。中學在中國盛行兩千多年,根深蒂固,深入人心。若一旦全拋,或者把它貶低,反對西學的人不要說了,即便讚同西學者,在心理上也難以接受。現在,你說中學是本源,是主體,西學不過為我所用罷了,反對西學者不好說什麼,讚同西學者也可以容納。眼下中國的當務之急,不是先在邏輯上去辯個一清二楚,而是要趕快把西學引進來,先做起來再說。對於這樣一樁從未實行過的新鮮大事,盡量減少反對,減少阻力,爭取最大多數的理解支持,才是最重要的。你是政治家,圖的是國強民富。嚴複是邏輯家,圖的是學理縝密。角度不同,所見則不同。說句實在話,我更傾向你的實用,並不太欣賞嚴複的推理。所以,戊戌年我便說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八個字,後世當用黃金鑄造。其道理就在於此。”
“高山流水識知音。仲子兄,你才是‘中體西用’的真正知音!”說了半天話,張之洞的眼光中這時才見一點神采。
“嚴複雖詰難你,但沒有惡意。批評你的人中還有另外一類,他們心懷叵測。”
張之洞被桑治平這句話吊起了胃口。
“這類人的目的,是在推翻朝廷。他們怕的是那些忠心耿耿為國家為朝廷的官員,甚至恨那些清正廉潔實心實意為百姓辦事的官員,因為大清這樣的官員多,大清的江山就牢固,他們要想推翻就困難。他們巴不得大清的官員個個糊塗混賬,人人貪汙中飽。如此,推翻朝廷就容易多了。要說他們心中全無是非,也不對,待到他們上台後,他們同樣要褒善貶惡激濁揚清,隻是現在不擇手段罷了!”
張之洞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我張某人,現在不幸成了他們的絆腳石,他們自然要掃掉我。想想也可理解,隻是他們不要歪曲我,誣陷我就行了。”
“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桑治平勉強安慰道,“辦洋務,這件事總是做得對的。風氣一開,不怕沒有後繼人,眼下雖收效不大,今後總可見實效的。洋務可強泰西,就一定可強中國。這點信心你應該堅持。”
老友的話給張之洞以鼓勵,抑鬱的心情開朗了許多。
“這看來是個絕大的題目,我們再慢慢聊吧!仲子兄,我近日有個想法,想編一部詩集,將舊日好友如今已歿世者的詩作彙集刊刻,借以寄托思念,並讓他們的詩作能借此保留傳世。名字就叫懷舊集。”
“這是好事,入選哪些人?”
“我想了幾個,你再幫我補充。”張之洞掰著指頭數著,“徐建寅、蔡錫勇、寶廷、張佩綸、袁昶、楊銳。”
“楊銳”,桑治平聽到這裏,心頭猛地跳了一下,一張總是帶著笑意的娃娃臉又浮上腦海。一個多麼優秀的青年才俊,一心一意為國家的強盛,竟然無端做了菜市口的無頭鬼。桑治平由此看出老友心靈深處的情感。或許,這部懷舊集純是為了懷楊銳而編,隻是為了不至於太顯眼,才把徐、蔡、寶、張等人也拉過來。
桑治平說:“我在京師也沒多少事做,徐建寅、蔡錫勇、楊銳,也都是我的朋友,這部懷舊集就交給我來編吧,就算我們一道來懷念舊日的朋友。”
“好。”張之洞臉上現出難得的一絲笑容。“我們所能做的,也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