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難題擺在他的麵前:銀子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怎麼辦呢?李鴻章死勁地在腦子裏想著,驀然間,他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一個月前,楊宗濂深夜進了北洋通商衙門,拜訪李鴻章。楊宗濂的父親是跟李鴻章一起創建淮軍的功臣,後來官至記名提督,在一次與撚軍的戰鬥中重傷而死。臨死前夕,楊父將獨子宗濂托付給李鴻章。李鴻章珍惜這種戰場上的生死情誼,對楊宗濂格外照顧。楊家有錢,先為楊宗濂捐了個監生的功名,後為他買了個候補道員的官銜。那時李鴻章的兄長瀚章在湖北做湖廣總督,楊宗濂就跑到武昌投奔李瀚章。李瀚章對他也很照顧。清末官場混亂,用銀子買來的候補官多如牛毛。過去有個成語,叫做群盜如毛,現在人們將“盜”換成“道”,群道如毛,反而更貼切。湖北一省候補知縣、候補知府、候補道員便有二三百人,通常要候補一兩年才能得一差,有的十年八年也得不到一差。因而候補官員中窮困潦倒的不少,病餓而死的也屢見不鮮。楊宗濂一到湖北,便立即委以漢江河工的美差。誰知楊宗濂不爭氣,領了這個美差事不好好幹,聽任屬下偷工減料,貪汙挪用,中飽私囊。他自己整天花天酒地,吃喝嫖賭。結果耗費百萬巨款修築的堤防一點用也沒有,次年大水一發,處處崩潰,漢江兩岸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淹死好幾百人。
鐵麵禦史鄧承修為此上了一折,請朝廷嚴懲瀆職者。湖廣總督李瀚章為他說情,將責任推在幾個具體辦事人身上。結果楊宗濂隻受了降二級處分改調直隸交李鴻章委用。湖北人不服,紛紛上書。於是太仆少延茂、禦史屠仁守再上劾折,朝廷將楊宗濂革職永不敘用。楊宗濂向李鴻章求情,李鴻章也為此給吏部尚書打過招呼,但吏部尚書怕言官再上彈章,不敢答應。此事一拖就是半年。
“少叔,”楊宗濂親熱地叫了一聲李鴻章,“侄兒不肖,有負少叔、筱叔的器重,革職查辦,是罪有應得,侄兒並無怨言。隻是家母因侄兒之事氣病在床,已奄奄一息了。侄兒不忍心讓母親死不瞑目,寧願捐出一筆銀子來,請求開複。侄兒隻是想求個名分,讓母親安心遠行,並不想當官掌權。海軍衙門買船買炮,經費必定會不夠,侄兒願捐出兩萬銀子出來,懇求少叔幫侄兒一把。”
李鴻章心裏想:這個辦法不錯,海軍衙門正缺的銀子,一紙撤銷處分的部文便換得海軍的二萬兩銀子,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若有十個楊宗濂這樣的人,就一下子得了二十萬。過去湘淮軍創建之初,不就是靠賣空白執照賣軍功牌來換餉銀嗎?海軍創建之初,也不妨如法炮製。
“好,我試試看。”
打發楊宗濂走後,李鴻章便忙於北洋南洋大會操的事,楊宗濂的事擱了下來。現在何不把這筆錢換一個名稱,將海軍捐銀改為園工捐銀呢,孝順太後,換來取消處分的部文豈不更方便些嗎?
“李總管,太後耿耿為國為民之心,實在讓我們做臣工的欽佩不已。按理說,做臣工的捐出自己的俸祿為太後修園子,這是分內的事。但我想,太後可能會為此不安。”
李鴻章看到李蓮英的臉色依然繃得緊緊的,知道他是鐵了心不拿到銀子不罷休的。“我有一個辦法,既可以得到銀子,又不讓太後心不安。”
“什麼好辦法,中堂大人說得奴才聽聽。”李蓮英的臉色有了鬆動。
“是這樣的。”李鴻章把楊宗濂謀求開複的事簡要說了一下。
“這個辦法是不錯。”
生於河北鄉間,從小吃苦受罪,九歲淨身進宮的李蓮英,在他的腦子裏,衡量世界,隻有一個標準,那就是金錢利益,至於禮義廉恥、道德操守之類空泛的一套,他從來不去管它。在他看來,賣官鬻爵,與賣米賣鹽也差不了多少,同是在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交易,曾國藩、李鴻章等人將此作為不得已的權宜之策,李蓮英卻認為這也是公平買賣,無所謂“不得已”之類的於心不安。李蓮英想,這事誰去跟吏部說呢?老佛爺當然不能去說,自己出麵也不方便,若由醇王去跟吏部說,則較順理成章。“中堂大人,明天,您去跟王爺說說,請王爺跟吏部打個招呼。隻是,一個楊宗濂的二萬還不夠,還得多一些人才行。依奴才之見,海軍衙門真的要向老佛爺獻孝心不難,大沽港口停泊的北洋水師艦船少說也有四五十隻,新近又買進三艘最先進的德國炮船,還有南洋的船也很好。就現在這個樣子,在世界上也算很強大的海軍了。奴才愚見,海軍衙門這兩三年可以不再添置新船,省下來的一千多萬兩銀子,可以拿出一半捐給園工,另一半委托戶部去放息,息錢給園工,本錢仍是海軍的。兩三年過後,頤和園建好了,老佛爺安心了,海軍衙門盡可以再去添船買炮。李中堂,你說行嗎?奴才是個蠢人,不懂國家大事,隻是看著老佛爺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心疼,也知道中堂大人想盡孝心而摸不著門路,胡亂說幾句罷了。今夜奴才有幸跟中堂大人在海上共享晚餐,有一句話怎麼說的,”李蓮英敲了敲腦袋後說,“想起來了,叫做海外奇談。奴才剛才說的也都是海外奇談,好在沒有別人在場。行不行,中堂大人自己斟酌,若不行,就當奴才沒說。我們快吃飯,王爺還得等奴才去侍候呢!”
海軍衙門不再添船買炮,拿海防銀子去修園子孝敬太後,這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這種餿主意,除開李蓮英外,別人大概難以想得到。海軍幫辦大臣聽了這話後,怔了好長一會。忽然他想到,莫非這主意就是慈禧本人的意思,特意讓李蓮英到天津來說給我聽?對,一定是這樣的!唉,太後呀太後,這大清江山是您的,您自己都不愛惜,我們還苦心經營個什麼呢?您實在要這樣做,我們也隻得聽命了。轉念他又想,隻有兩三年的時間,海軍的興建暫時委屈一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再說,自己的那份家產也不明不白,真的得罪了那個說得出做得到的老太婆,說不定哪天一張封條就全給封了。李鴻章想到這裏,遂放寬了心,認真地對李蓮英說:“李總管的想法有道理,我明天就去跟醇王爺商量。”
“好吧!忙碌一天了,吃完飯,中堂大人也要早點安歇。”
李鴻章轉過臉看了看窗口。
窗外,早已是夜色深沉,無邊無際的黑暗罩住了鎮遠號,也罩住了渤海灣。沒有月亮,連星星也看不見,隻有一陣接一陣極有節奏的海浪在拍打著岸邊的石頭,發出沉悶的響聲。李鴻章的心裏驀地生出一絲不祥之感來:這海軍衙門剛剛建起,太後便向它伸手要錢,開了一個極壞的先例,今後難免不會有人再向它打主意。五千萬銀子得不到,看來今後每年協濟的四百萬銀子也難以全部用於海防上。海軍呀,大清的海軍,你的前程怕也會像眼前的渤海灣一樣茫茫黑暗,風險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