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一行取道海路,沿著廣東、福建、浙江的海運航線北上。他素來厭惡官場的無聊應酬,何況在他現在的眼睛裏官場上更沒有幾個人可以值得晤談,故而沿途各級地方官員的盛情邀請及登船拜訪等等,他一概謝絕,甚至連閩浙總督卞寶第的麵子也不給。船至閩江口,福州府近在咫尺,他既不上岸進城去看卞,也謝絕卞上船來看他的好意。
張之洞的此種舉動,為官場所少有。有說他不近人情的,有說他清高的,也有說他居功驕傲的,他都充耳不聞,我行我素。佩玉勸他不必如此固執,像上海道、浙江巡撫、閩浙總督,這些官員地位既重要,資格也老,不妨見見聊聊,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張之洞冷笑道:“什麼地位重要資格老,盡是些屍位素餐之輩!”
桑治平將這一切看在眼中,心裏想:他這是在高標耿介絕俗的為官操守呢,還是因成功而滋生了目空一切的驕慢習氣?不管如何,張之洞的待人接物已明顯地發生了變化。
張之洞充分利用這段難得的空閑,大量閱讀有關湖北湖南兩省的書籍。從曆史沿革到近世建製,從文化源流到風俗物產,從江漢荊襄往日的大事名流到晚近湖湘人物的風雲際會,他都一一裝在胸中。在他看來,這些湖廣省情要遠比言不由衷的客套話、別有所圖的殷勤款待重要得多。惟一中斷的一次是在得知彭玉麟病死衡陽的訃聞時,他整整半天傷感不已,並親筆寫了一封悼函,寄給老將軍的親屬。
從廣州到武昌的千裏航程中,張之洞隻接見了一個人。
那一天,船在上海黃浦港剛剛停泊時,一個衣著闊綽態度謙卑的人,自稱是上海電報局的局員,有一封重要信函請轉交給新任湖廣總督張大人,希望立刻得到回音。大根對來人說:“我家大人很忙,說不定他這會子還沒有工夫看你的信哩。你不要在這裏等,回去吧!”
那人說:“我在這兒等一個小時,一個小時若無回音,我就回電報局。”
大根拿著信走進船艙時,張之洞正在吃午飯。大根不想打擾四叔,正要退出,張之洞叫住了他。他隻好把信遞上去。張之洞便放下碗筷將信箋抽出。匆匆看過後,便要大根告訴在岸上等候的送信人:晚七時,在輪船上接見。
大根大出意外,興衝衝地快步下船來到岸上,對電報局的人說:“你家主人是個什麼角色?一路上的巡撫總督,我家大人都一概不見,走了幾千裏,你家主人還是第一個得到召見的人。快回去告訴他,作好準備,晚七時來輪船上拜見我家大人。”
電報局局員聽了這話,喜滋滋地回去複命了。
此人是誰,他怎麼會有這大的麵子?這位使得張之洞破例召見的人,正是官居山東登萊青兵備道兼煙台東海關監督,現任中國電報局、輪船招商局督辦的盛宣懷。
得知張之洞走海路赴任的消息後,盛宣懷特為從天津趕到上海,住在電報局的上海分局,等候拜見張之洞。盛宣懷為何要花這大氣力,請求與這位一路倨傲的新任湖督會麵呢?是成心要巴結打敗洋人的英雄製軍嗎?巴結之心固然有,但更主要的,是另有一番宏圖存於他的心中。
原來,這個天字第一號的長袖善舞者,正要借助於新一任的湖廣總督,來辦成他在湖北經營已久的一項大事業。他的好朋友鄭觀應此時正在上海辦織布局。他知道鄭觀應與張之洞熟,請鄭觀應陪同他一道前去黃浦港。鄭觀應滿口答應。
盛宣懷拿出他從天津帶來的兩件價值昂貴的禮物:一個鑲金嵌玉、逢時奏樂並加上洋妞旋轉的三尺高英國造座鍾。一個布滿一百零八顆珍珠的和闐墨綠玉如意,問鄭觀應:“這兩件禮物,一是西式,一是中式。你幫我參謀參謀,送哪件合他的胃口,或是兩件都送。”
鄭觀應笑了笑說:“你今天若是拜訪兩江總督曾國荃,則送中式的,若是拜訪閩浙總督卞寶第,則送西式的。隻不過,今天拜訪的是清流出身湖廣總督張之洞,依我看,西式中式都不要送。你送他重禮,他反而會懷疑你對他有非分之求,破壞了晤談的氣氛。不如什麼都不送,彼此都輕輕鬆鬆,反而可暢所欲言。”
“好,就依你的看法。”
正當盛宣懷在鄭觀應的陪同下,乘著電報分局考究的黃包車,穿過十裏洋場一條條繁華街巷,向黃浦港奔去的時候,粵秀輪甲板上,辜鴻銘握著一張洋文報紙,興高采烈地從自己所住的二等艙向頭等艙快步走來。
“香帥,極好看的花邊新聞,你看看吧!”辜鴻銘衝著一身便服斜躺在軟皮沙發上的張之洞大聲說著。
張之洞放下手中的《荊州府誌》,笑著說:“什麼好看的花邊新聞,讓我看看解解悶。”
“醇親王得了梅毒病,已病得不輕了。你看看這個。”辜鴻銘將手中的《泰晤士報》遞了過去。
張之洞接過一看,見是滿紙洋文,心裏不悅道:“哪裏撿的一張垃圾紙也來蒙我,你這是欺負我不懂洋文是不是!”
辜鴻銘見狀忙說:“香帥息怒,我哪敢欺負您,我是一時高興得忘記這是一張洋文報紙了。但這報的的確確不是垃圾紙,這是我剛在碼頭上散步時和一個英國人聊天,他送給我最近出的《泰晤士報》。”
見到花邊新聞便高興得忘乎所以,一定是個好色之徒;不過,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內心想法,也坦率得可愛,比起那些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偽君子強多了。想到這裏,張之洞臉色平和下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給我聽好了。”
辜鴻銘笑嘻嘻地說:“報上是這麼說的,英國公使館裏一個醫生,前不久應醇王府之請,進府來給醇王瞧病。醫生仔細診斷後,明確告訴醇王得的是梅毒病。醇王大驚,說他壓根兒就沒有逛過妓院,哪來的梅毒病。英國醫生說,病是梅毒,這是確鑿無疑的,若不是外麵惹來的,便是府裏的姨太太傳染的。醇王說,別胡說了,我的側福晉都是規規矩矩的女人,她們怎麼可能得這種惡疾。英國醫生說,除開姨太太外,王爺還喜歡過府裏別的女人沒有。這句話提醒了醇王。他想起身邊新來的一個丫環。一個月前,慶王盛情邀請醇王到他的王府做客。席間,一個特別嫵媚妖豔的女人,將醇王勾引得目不轉睛,魂不守舍。慶王笑著說,王爺喜歡她,就帶回府去吧!醇王很高興地接受這個禮物,當夜便帶回王府。一個月來這個丫環夜夜陪他睡覺,把他服侍得心花怒放。莫非是她帶來的病?醇王把這個丫環叫來,讓英國醫生一檢查,果然毛病出在她的身上。醇王氣得痛打這個丫環一頓,叫她從實招來。丫環於是招供,她本是八大胡同一個妓女,被慶王府買去的第二天便被送到醇王府。醇王聽後大吃一驚,心裏想:慶王為什麼要這樣害我呢?後來用重金買通一個常在太後身邊的小太監,才知原來是慈禧叫慶王這麼做的。於是醇王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從此不再請洋醫生看病了。”
“胡說八道!”張之洞生氣地說,“這一定是下三流洋痞子編造出來的!醇王府裏即便有這等事,他怎會知道?再說,太後為何要這樣害醇王?醇王是個老實人,又不礙她的事。”
辜鴻銘依舊笑嘻嘻地說:“這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泰晤士報》是家嚴肅的大報紙,不比那些無聊小報,沒有根據的事它不會登的。為醇王瞧病的漢姆是個名醫,他也不會瞎說。香帥,你不要說醇王就全不妨太後的事,你還記得吳大澂上表為醇王加尊號的事嗎?”
這就是不久前發生的事,怎會不記得!
前清流名士現任東河河道總督的吳大澂給朝廷上了一道奏疏。奏疏上說,本朝以孝治天下,普通百姓尚且以本身封典貤封本身父母,何況皇上之父母,應更有尊崇之典禮。當此歸政前夕,請太後飭下廷臣會議醇王稱號典禮,以滿足皇上和百姓之所望。奏疏又提到曆史上最為有名的宋代濮議和明代大禮議兩個典故。並以乾隆的批示為依據,肯定了明代大禮儀,即明世宗尊其父為興獻帝、廟號睿宗的做法是對的。吳大澂的意思很明確,請封醇王為太上皇。過幾天,一道聖旨下來,說早在光緒元年正月,醇王便有奏折上稟兩宮太後,永不接受尊封,如日後有援明世宗之例說進者,務必目之為奸佞小人,立加屏斥。並附著醇王當年的這道奏折。
此事在朝廷內外引起很大震動。有人說,吳大澂一貫以清流自居,常常拿“群居閉口,獨坐防心”的自撰格言送人,看來是一個典型的偽君子,一個善拍馬屁的奸佞小人。不料這次馬屁沒拍到點子上,惹得太後惱火。
但更多人卻認為所謂醇王光緒元年的奏疏很可能是臨時偽造的,一則先前為何從未聽說醇王有過這樣的奏疏,二則這道奏疏字字句句都是針對吳奏來的,就連所舉的前代事例,也是濮議和大禮議,難道十五年前醇王就知道吳大澂會要上一道這樣的說進折嗎?不久從內宮傳出消息,說太後對此甚為惱火,懷疑醇王想以太上皇的身分取代她這個已歸政頤養的太後。吳大澂是奉醇王的旨意而上折的。太後與醇王之間的嫌隙,為朝廷政局罩上了一絲陰影。
難道說,太後因此要除掉醇王?但用這種手段卻未免太出之卑下了。太後會這樣做嗎?
正在這時,楊銳進來稟報:“盛宣懷已到碼頭邊,等候接見。”
張之洞說:“叫他上船。”又轉臉對告辭的辜鴻銘說:“洋報上的這段花邊新聞,萬不可再對人說起。”
盛、鄭二人上了船。楊銳先進去稟道:“香帥,盛宣懷、鄭觀應在艙外等候接見。”
“陶齋也來了!”張之洞放下手中的《荊州府誌》,“叫他們進來吧!”
鄭觀應走前半步,盛宣懷緊跟在後麵,二人欲行大禮。張之洞說:“都免了吧。”
說著指了指對麵的沙發。
鄭觀應說:“大人榮調湖廣,杏蓀特為從天津趕來,向大人表示祝賀。我也有兩年未見到大人了,沾他的光來拜見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