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善哉!”虛舟左手五指並攏,在心口上移動幾下。“官府不與民爭利,真正的青天大老爺。”
張之洞想,這歸元寺每天接待南北香客、十方商旅,最是消息集散之處,方丈和知客僧無疑是民間的頭麵人物,可以借他的口來傳揚傳揚本督以洋務強國富民的施政大計。於是放下碗筷,正經八百地說:“法師是出家人,不管俗世之事,現在的俗世是又貧又弱,國勢不振。但大海之外卻有一批洋人,比如離我們最近的東洋日本人,離我們很遠的英國洋人、美國洋人、法國洋人、德國洋人,他們都又富又強,老是欺負我們,憑借著手中的船炮從我們國家取走千千萬萬兩銀子。”
虛舟說:“貧僧雖是出家之人,但吃的稻粱,穿的衣服,無一不來自俗世,且天天與四麵八方香客打交道,眼中所見,耳中所聞盡是世俗之事,貧僧何能離得了世俗?眾生貧苦、洋人欺負這些事,貧僧心裏也知道,不知大帥有何妙法解除眾生之窮苦,抑洋人之強梁?”
張之洞說:“此事鄙人已思之甚久,最重要的一條路子便是把洋人那一套富強之術搬過來。我手下有好些個幕友都在海外生活很多年,他們都說洋人並不比我們聰明。他們的那一套隻要我們肯學,很快就可以學好。鄙人要充分利用兩湖的財富大辦洋務,鐵廠是第一步,以後還要修鐵路,建槍炮廠,建織布局、紡紗局,還要辦新式軍隊,辦洋學堂,把這一切都辦好以後,我們就跟洋人差不多了。兩湖百姓的日子就好過了,我們的軍隊強大,洋人也不敢欺負我們了。”
對於張之洞勾畫的這一幅美好的富強藍圖,六十多歲的歸元寺方丈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在心裏盤算的是另一回事:龜山靠漢水邊有一塊三十頃的荒地,是相沿已久的寺產,隻是這裏瀕臨漢水,每年都要遭受大水的淹沒,低窪處甚至一年遭水淹達兩三個月之久。因為這個緣故,那塊地便荒蕪下來,地雖大,並不能給寺裏帶來收益。前一任方丈是個精明人,他想與其荒蕪下去,不如租給農人。於是他把這塊荒地分成十多塊,租給了十多戶附近少田無田的農人,規定他們每年向寺裏交十多二十擔穀,其餘的收成都歸農人自己。寺裏的要求並不高,租地農人樂於接受。從那以後,寺裏每年可以坐收二三百擔穀子,十多戶農人又有了安身立命之處,荒地得到了充分的利用。虛舟心裏想,歸元寺的眾僧吃飯不成問題,每年二三百擔穀子對於歸元寺來說不是太重要的事。那年虛舟在京師西山碧雲寺掛單,看到碧雲寺的五百羅漢堂,讚歎不已,心裏起了一個念頭:要是在歸元寺也建一個這樣的羅漢堂的話,不僅為佛門做了一樁大善事,同時也大為提高歸元寺在天下叢林中的地位,做為辦理此事的方丈,自然功德無量。但建一個五百羅漢堂,沒有三五萬兩銀子不行,歸元寺哪裏拿得出這筆巨款!此事在虛舟心裏存著十餘年,突然他看到了希望。
“大帥,當年白光法師建好歸元寺後,還剩下一筆銀,大家都勸他到天竺國去買幾尊玉佛和幾百冊貝葉經來供奉。白光法師沒有同意,卻拿這筆錢在龜山腳下買了一塊三十頃的荒地。眾僧都不理解白光法師如何要辦這樣的傻事。白光法師對大家說,諸位不知,這是武漢三鎮一塊最好的風水寶地,二百年後,有一位能人會在這裏煉出烏金來,給歸元寺帶來百倍的好處。”說到這裏,虛舟臉上流露出抑製不住的喜悅,“大帥今日來此尋找鐵廠,正好從三個方麵印證了白光法師當年的話。”
張之洞來了興趣,笑著問:“哪三個方麵?”
“第一,白光法師說的是二百年後的事,歸元寺最後完工是在康熙二十二年。”虛舟左手指頭彎了幾彎後說,“到今年恰好二百零六年,這是第一個印證。第二,大帥是今日海內數一數二的能人,這是舉世公認。”張之洞微笑著沒有做聲,大根自豪地說:“誰還比得上咱們家大人,連洋人都得舉白旗投降。”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快樂地笑起來。
“白光法師說的是煉烏金,鐵是黑的,不正是烏金嗎?”
蔡錫勇說:“洋人是把鐵煤稱作烏金的。”
虛舟高興地說:“這位老爺幫我證實了白光法師的話,如此看來,三個方麵都應驗了。這塊風水寶地的確是專為大帥買的。”
虛舟的話說得大家都心癢癢的,張之洞也被他說動了,於是說:“明天一早,煩法師陪我們去看看!”
吳秋衣一直沒有說話,這時也笑著說:“真有這麼好的風水寶地,明天我也跟你們去瞧瞧!”
吃完飯,虛舟要將寺裏最好的客房安排給張之洞。張之洞說:“好客房讓我的幕友們去住吧,我今夜要跟我的老朋友住在一起,好好地聊聊。”
接著,他把那年因中暑偶遇吳秋衣的事說了一遍。虛舟很興奮:自己的朋友竟然是總督大人的恩人,這真是一座通向兩湖最高權力的橋梁。忙叫小沙彌好好打掃吳秋衣的房間,送上香茶糕點,臨時又移來一張寬大的涼床。
夜裏,在明亮的燈燭下,一對分別八九年的老朋友促膝細談,互相敘述別後這些年來的情況。
“老弟。”遊方郎中不客氣地沿用著十多年的舊稱,仿佛今日對麵坐著的並不是建立過赫赫戰功權傾一方的總督,依舊隻是一個無實權的學官。
“席上,你對虛舟談了一套富強之術。我問你一句話,你要對我說實在的,你就真的相信那會給中國帶來富強嗎?”
“老朋友,你是怎麼看我的,”張之洞頗感意外地說,“我不相信,我為什麼會努力去做?這樣熱的天,普通百姓能躲涼的都躲涼,我一個五十多歲的總督,在火毒的太陽下,一連走了幾天尋訪廠址。我若不相信,我為何要這樣做?再說,虛舟法師乃歸元寺的方丈,佛門之人,我若不信,我跟他瞎說什麼,我也用不著以此博取他的幾句讚揚之詞。”
“老弟,你不要因我這句話而不高興。”吳秋衣笑起來了,說,“我不是說你有嘩眾取寵的意思,我是想你穎悟過人,精通經史,這些年又出任封疆大吏,頭腦應很明白,你沒有想到洋人的那套在中國是行不通的嗎?”
“我不是要把洋人的一切都搬到中國來,我隻想學他們建廠修鐵路辦學堂練兵這些東西,有什麼行不通的?你有何高見,我倒要好好聽你說說。”
吳秋衣連連搖頭說:“老弟,不是我說你,你是書生氣太重了,你其實不懂今日情勢。今日中國,處處都顯露出末世的景象,就跟前明崇禎朝相差無幾,朝廷能多保幾年的命就是好事了,何暇來談富國強兵!還不如安心做你的太平總督為好,不要存什麼勵精圖治之誌。”
國家弊病很多,這點,張之洞豈能不知,但決不是末世,怎麼能拿大清跟前明崇禎朝相比呢?崇禎被李自成給翻掉了,洪秀全鬧騰十多年,到頭來還不是讓朝廷給平定了嗎?太後聖明,比無術多疑剛愎自用的崇禎強多了。張之洞素來對太後懷著感恩情懷,倘若說這話的不是一個老朋友,他早就要將他抓起來當反叛者處置了。這時,他壓下心中的不快說:“秋衣兄,你這話說得過頭了,我受太後皇上恩澤深厚,自當與朝廷休戚與共。太後皇上為國家宵衣旰食,我怎能不勵精圖治?”
吳秋衣斂容說:“你受皇家恩德,願盡忠報效,此心誠然可貴,但可悲也在於此。你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此話怎講?”張之洞神情悚然起來。
“老弟,你想過沒有,你辦洋務,都靠什麼人來辦?還不是靠官場的這批人。今天中國的官場,已經爛得差不多了,清廉的官,實心辦事的官,十個之中難得一個。這些年來,四川也新辦了不少局廠,每辦一個局廠,就增加一個衙門,培植一批官吏,徒為百姓增添負擔,辦成了什麼事?老弟,你是官場上的人,不怕你見怪的話,我冷眼觀察中國官場幾十年,是越看越失望,越看越心寒。我的看法與你不同,今日中國的積貧積弱,不是沒有洋務,而是中國有這樣一個腐敗貪婪懶散推諉又盤根錯節官官相護的官場,這是中國的萬惡之源,貧弱之本。古人早就知道橘遷淮北而為枳。好端端的橘,為什麼變為枳了呢?就是因為水土不好的緣故。今日中國就好比淮北的水土,外國好比淮南的水土,洋務這東西在外國是可口的橘,一到中國來就變成酸澀的枳了。腐敗的官場,就是中國成為淮北水土的根本原因。而這,你一個張香濤是無力改變的。所以,你縱有天大的才幹,也成不了事。”
吳秋衣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但他太誇大其辭了。官場雖不好,但一則還是有好官,二來也可以整頓,其它省且不管,兩湖是掌握在自己的手裏的,我難道就不能憑借朝廷付予我的權力,整頓出一個清廉的官場來?難道就不能利用這官場辦一番轟轟烈烈的洋務事業來?他冷笑著說:“事在人為,兩湖就不能是淮南水土嗎?何以就料定他必為枳呢?”
吳秋衣哈哈大笑,說:“好,老弟,我不和你爭辯了。我們可以在這歸元寺,在佛祖的麵前打個賭,十年二十年後我們再見分曉吧!時間不早了,明天還得去龜山看地,吹燈睡覺吧!”
第二天一早,趁著氣溫還不太高的時候,虛舟帶著張之洞一行連同知客僧、吳秋衣等來到龜山。
龜山古稱翼際山,又名大別山,坐落在漢水與長江的會合之處。山不高,形狀方方圓圓的,從高處看來,猶如一隻巨大的石黿伏在江漢兩水之間,因此俗稱龜山。
知客僧是歸元寺裏的才子,能說會道,登上龜山頂,便興致勃勃地一一指點遠近風光,把它介紹給即將與歸元寺做成一樁絕大買賣的貴賓們。
“諸位大人老爺們,站在龜山上,武漢三鎮風物盡收眼底。就在龜山前後左右,便有大家所熟知的名勝。諸位向東看,那一座直衝長江形如船頭的大石塊,就是有名的禹功磯。”
大家的眼睛都順著知客僧的手勢望去,果然在前麵三四十丈遠的江邊,一塊龐大的嶙峋怪石兀然矗立在水中,像一根拴船的石礎,又像一段阻水的石堤,滾滾的江水在這裏被激成飛濺的浪花。使人不由得想起蘇東坡“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名句來。
吳秋衣對張之洞說:“昨天我得的碑文就出自那裏。湖北百姓為紀念大禹治水,在這禹功磯上建了一座禹王祠。還有一棵千年古柏,相傳是大禹親手種植的,另有元代建的禹王廟。此外還有一塊很好的碑,名叫岣嶁碑,據說是大名士毛會建將衡陽岣嶁峰上的碑文,拓後再刻碑立於此處。”
張之洞問:“岣嶁碑文你拓下沒有。”
“拓了。回歸元寺後我拿給你看。”
“諸位請看,禹功磯上有一座亭閣。這座亭閣叫什麼名字,貧僧一說出來,諸位大人老爺一定早已知道。”知客僧就像一個訓練有素的導遊似的,吊起大家的胃口。“它就是大名鼎鼎的晴川閣。”
“晴川閣!”眾人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有人已輕輕地背誦崔灝的詩來:“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對,它就是唐才子崔灝詩中所說的晴川閣。”知客僧很懂得遊客的心理,補充說,“鸚鵡洲在晴川閣的下遊,已被水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