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故友重逢似的,張之洞將那座童年時代便記於心中的亭閣,佇看了很久。
“諸位再向南看,有一片竹林,竹林裏有一座墓,墓主就是那位幫孔明草船借箭的東吳謀士魯肅。”
魯肅墓!眾人又是一聲驚歎,一齊向南看去。隻見臨近山腳邊,果然有一片清清幽幽的竹林,團團圍在一起,墓塚、墓碑都看不見。
張之洞心想:魯肅在世並未為東吳建立大功,隻是以忠厚誠信出名,死了一千多年,人們還記得他,墓旁能長年有這一片翠竹陪伴,也足以自慰了。
“諸位再向左邊看,那裏有一座三層六麵石塔,名叫石榴花塔,為何叫這個名字,這裏有個來由。”知客僧麵對著大家關注的目光,說出一個悲慟的故事來:“宋代時,漢陽有一個年輕的寡婦,雖丈夫死去多年,一直謹守婦道,對婆婆盡心盡孝。有一天,寡婦殺雞給婆婆吃,婆婆吃後第二天便死了。各種謠言紛起,都說寡婦有意毒死婆母,婆婆的女兒向官府告狀。官府判寡婦死刑。寡婦受此天大的冤屈不能表明心跡,臨刑前,她摘石榴花一枝,插於石縫中。對著石頭說,若婆婆真是我害死的,石榴花枯萎幹死;若是冤枉,則石榴花開放茂盛。行刑的劊子手冷笑說,花插在石縫裏,必死無疑,哪有茂盛的,你莫不是瘋了!誰知寡婦死後,插在石縫裏的石榴花果然開得茂盛燦爛,第二年春天還在石縫邊的土裏生出一棵小石榴樹來。這棵小石榴樹長大後,年年滿樹花果。大家憐憫這位蒙受奇冤的寡婦,於是為她建了這座塔,取名為石榴花塔。八百年來,一直香火不斷。”
眾人聽了,都感歎唏噓。
虛舟法師說:“寡婦的冤枉,是龜山的石頭給她洗刷的,可見龜山是一座神山,一座靈山。在龜山辦事,是會得到神靈保佑的。”
大根一向信神信菩薩,聽了虛舟的話忙說:“法師說得有道理,若不是神靈保佑,石頭縫裏的石榴花哪有不枯死的道理!龜山這地方確實通靈性。”
“龜山靈傑之處還多哩!”仿佛龜山是知客僧的家園似的,帶著自豪的神氣,他又指著遠遠的地方說:“那裏就是古琴台,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的地方。”
高山流水,人世間美好的相知相遇的象征,竟然就源於龜山,出於腳下的這塊土地。突然間,湖廣督署的幕友們對這座並不高大的山嶺頓生又敬又親的情感來。這是一座多麼逗人喜愛的小山啊!
張之洞的心也激動起來。大禹、魯肅、伯牙、子期、晴川閣、石榴花塔,這一切在他的心裏已構築一幅動人心扉的圖畫。不用具體去踏勘那塊荒地了,他已經在心裏做出決定:鐵廠就建在這裏,有這麼多聖賢神靈聚集,龜山當然是風水寶地,鐵廠借著它的雄魂精魄,今後必將興旺發達,震撼中外!
“大人。”虛舟見知客僧將龜山四周的名勝介紹得差不多了,適時地建議,“我們下山去看那塊地吧。”
“好,你帶路。”
眾人跟著虛舟,順著一條窄窄的山道從山頂下來,朝著漢水走去。沒有多久,就來到屬於歸元寺所有的那塊土地上。
“這一片都是。”虛舟用手臂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圈,把眾人眼簾中所見的一大塊河灘全部包進去了。“此處襟江帶河,氣象壯闊,地勢平坦,一馬平川,白光法師真正的好眼力。”
虛舟以自己的高度評價,再次為這塊荒地預定基調。
張之洞極目遠眺,但見這塊三千餘畝的大平川,約有一半屬於河灘,上麵布滿沙礫,幾乎不能種植樹木莊稼,另一半雖是黑黃色的泥,卻也大部分長著蒿草雜木,約有五六百畝地被辟為田土,上麵正生長著莊稼和蔬菜。也有數百上千株果木。在田土與果木中可見稀稀落落的農舍,間或傳來犬吠雞鳴。張之洞雖看不出它的風水佳妙之處,但可以肯定其水路極為方便,且地勢遼闊坦平,為今後建世界一流的鐵廠提供了足夠的條件。他已經默許了,不過還想聽聽幕友們的看法。
“毅若,你看呢?”
“大致尚不錯。”蔡錫勇的眼光四處掃視一遍後說,“漲水時,工廠有一半會被淹。”
“築一道堤,將漢水和長江的大水攔在堤外。”張之洞早已想到這一點。
陳念礽說:“河灘一帶地勢低窪,容易積水。”
張之洞:“可以把它填高。”
楊銳說:“築堤、填土這兩項工程,將會耗資不小。”
張之洞胸有成竹:“要建一座鐵廠,當然花費會很大。銀錢一事,由我來設法籌集。”
顯然,總督的主意已拿定,大家不再提出異議了。大根卻有新的發現:“四叔,河灘填高以後,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跑馬場,今後騎兵可拉到這裏來訓練。”
受大根這話的啟發,張之洞突然間又冒出一個想法來:“花這大的成本來做跑馬場太浪費了,不如在這旁邊再建一座槍炮廠,就用鐵廠出的鐵來造槍炮,省得再外運!”
大家鼓起掌來,齊聲讚揚這個好主意。
虛舟知張之洞已是看定了,心裏高興至極,忙恭維道:“大帥辦事氣魄宏闊,真不愧為讓洋人舉白旗投降的大英雄。富國強兵,扶正壓邪,也是我們佛門的宗旨。這塊荒地上能興建鐵廠、槍炮廠,真是一樁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無量善事。阿彌陀佛,歸元寺要為大帥此舉辦一場三天三夜水陸道場,祈求菩薩神靈保佑,諸事順遂,功德圓滿。”
虛舟這番話引起眾人好一陣大笑。張之洞對方丈說:“行,就這樣定了,過幾天,我派人到寶刹來具體商談。”
“善哉,善哉!”法師合十作揖,歡喜無盡。
吳秋衣眼看著這一切,一句話都沒有說。
五天後,從廣州跟隨張之洞來武昌、任職督署總文案的趙茂昌奉命來到歸元寺,就這塊荒地的交割與寺方代理人知客僧清心洽談。
清心將這塊荒地上所包括的水田、果木、池塘、房舍、人口、牲畜等列了一個眉目清楚的明細表,並且一項一項地說給趙茂昌聽。清心不厭其煩地詳盡敘述,趙茂昌耐著性子聽了兩個來鍾點,實在厭煩了,便不客氣地打斷和尚的叨叨絮語:“多餘的話不要說了,直截了當談價吧,你們要多少銀子?”
清心心裏想:昨兒個總督和幕友們一個個都客客氣氣的,這人官架子怎地如此大!他是個慣於和各方打交道的和尚,麵對著趙茂昌的官氣,一點兒也不在乎,臉上依舊笑笑地:“好,總爺說得對,多餘的話不講了,貧僧就一項一項地報價。水田一千零二十畝,每畝作價七兩五錢,共計七千六百五十兩銀子。土地八百二十畝,每畝作價四兩,共計三千二百八十兩。河灘地一千四百畝,每畝作價一兩二錢,共計一千六百八十兩銀子。這三項加起來共一萬二千六百一十兩銀子。另房舍二百二十五間,平均每間作價二十兩銀子,共四千五百兩。池塘一百零七口,連所養的魚在內每口作價四十兩,共計四千二百八十兩。另大小牲畜一千一百三十二頭,平均每隻作價一兩,共計一千一百三十二兩。另外尚有果木三千餘株,平均每株三錢銀子,共計九百兩。這四項加起來一萬零八百一十二兩銀子。七項總計二萬三千四百二十二兩銀子。佛門一向與人為善,尾數的四百二十二兩就讓給你們了,我們隻要二萬三千兩就行了。”
趙茂昌一邊聽一邊心裏不停地冷笑,當聽到最後報出二萬三千兩的天價時,禁不住暗暗罵道:好一群貪得無厭的禿驢,還要說什麼“佛門與人為善尾數相讓”的話,真正地不知羞恥二字!錢莊夥計出身的總文案是個精明透頂的人,這些天他已暗地對龜山一帶的行市摸得一清二楚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對清心說:“和尚,你報的價也太離譜了吧。你不要欺負我們是外地人,不懂本地的行市,也不要把官府的人都當成傻瓜,銀子隨便由你拿。”
趙茂昌這幾句話打中了清心的要害,他心裏一陣發虛:看來這家夥不是個好對付的人,得小心點。知客僧滿臉堆笑說:“趙總爺,貧僧報的價有哪點不屬實,你老盡管指教。”
趙茂昌臉上的假笑一絲兒都不見了,兩道陰冷的目光盯著知客僧,以不容置辯的口氣說:“你報的每一項都不屬實。漢陽城郊最好的水田,也不過六兩銀子一畝。龜山這塊荒地上的上等水田,在漢陽城郊的水田中不過中下而已,值不得四兩,七百多畝水田平均作三兩算都高了,就此一項,可見多報了一倍多的價。其餘土地、果木、池塘、房屋,你都翻了一倍。說句實在話,本總爺早就給你把各項細賬都算清楚了,滿打滿算,給你一萬二千兩銀子就夠意思了,沒想到你們佛門這樣黑心!”
“阿彌陀佛,我佛大慈大悲。”清心嘴裏不停地這樣念著,其實是強壓住心中的虛恐,同時也在思量著對策。正在這時,小沙彌過來請入席吃飯,清心借機中止洽談,重新滿臉笑容地說:“趙總爺,我們先吃飯,賬目嘛,吃完飯後再慢慢算。”
趙茂昌順水推舟地起身說:“好吧,吃完飯再說。”
席上作陪的,除方丈虛舟、知客僧清心外,維那清戒也來了。三個和尚殷勤勸酒勸菜,恭維話不斷,把趙茂昌當成真身趙公菩薩一樣供奉著。飯後,清戒親自陪著趙茂昌參觀藏經閣。藏經閣裏藏著歸元寺的鎮寺之寶——三部天竺國的貝葉經。這三部貝葉經從不輕易示人,非達官貴人或佛門高僧不能一觀。
清戒吩咐管藏經閣的和尚打開楠木書櫃,將一部貝葉經取出,親自翻開,講敘給趙茂昌聽。趙茂昌聽不懂貝葉經上的經文,對那些青黃色的長橢圓形樹葉也看不出個名堂來。清戒見趙公菩薩心不在焉,忙收起貝葉經,將他帶到玉佛堂。玉佛堂是歸元寺專為收藏發了財的信徒們,自願捐獻給寺院的佛像的殿堂。
這些佛像大部分是玉雕的,故稱玉佛堂。有幾座鎏金的佛像,還有一座五寸高的金佛像,是一位南洋巨富捐的,深藏在地下室裏。為了對付趙茂昌,管堂的執事和尚在吃飯期間,便奉知客僧之命將所有鎏金佛像都趕緊搬走了,又將一座極普通的黑玉佛像,用一隻四麵鑲著花格玻璃的精致梨木盒裝了起來,擺在最為顯眼的地方。
來到玉佛堂,趙茂昌興致大增。他一座一座地細細看,又不停地用手這裏摸摸那裏摸摸。這種褻瀆佛祖的行為,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會受到和尚們的嗬斥。但今日此人便是佛祖,維那不但不予製止,反而隨著他的手一起對佛像指指點點,議論玉的質地和色澤。
來到黑玉佛麵前,趙茂昌立時被精致的玻璃框架所吸引,連連稱讚這個架子好。維那笑著說:“趙總爺,這座佛像的玉質更好。”說完,吩咐執事和尚拿鑰匙來將框架上的鎖打開。
趙茂昌的手在玉佛身上摸了摸。他其實並不懂玉,心想在這樣名貴的框架中的玉佛一定很貴重,便點頭說:“這玉質是好。”
“趙老爺好眼力。”維那笑著說,“不瞞你老說,這座玉佛可不一般。它來自暹羅國的古都清邁王官,是暹羅王的後裔送給寒寺的。這黑玉有一個專有的名字叫暹羅聖墨,黑玉是玉的精品,暹羅聖墨又是墨玉中極品。這座聖墨玉佛在清邁王官供奉了近百年,後由國王賞賜給他一位寵妃生的兒子,從此離開王官。六十年前,這位王室後裔來歸元寺朝拜,將它送給了寒寺。這玉佛堂裏所有的玉佛加起來,都不及這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