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遊方郎中給張製台潑下一瓢冷水:橘過淮南便成枳(下)(3 / 3)

趙茂昌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聖墨玉佛,貪婪的眼神毫不掩飾地流露著。維那知道魚兒已經上鉤,便笑容可掬地說:“趙老爺若是喜歡,就送給你老,為歸元寺與總督衙門結一段善緣。”

見趙茂昌不說話,知已默許,便高聲命令執事和尚:“把這座聖墨玉佛好好包起來,今夜由你護送,送到趙老爺府上。”

就在維那陪趙茂昌遊藏經殿、玉佛堂的時候,知客僧和住持正在方丈室裏密談。見玉佛堂的事情辦好了,知客僧親來邀請趙茂昌去方丈室。

洽談在方丈室裏繼續進行,隻是寺方的代表已換成第一號人物住持虛舟法師。

“漢陽那塊地就請趙老爺關照關照,二萬三千兩銀子,委實沒有多要。”虛舟法師說。

“沒有這麼多。”趙茂昌的態度依然和飯前一個樣,隻是說話時的聲音柔和多了。“剛才清心法師報的每個細項都多算了許多,比如說牲畜平均每隻算一兩,這裏的馬虎眼就大得很。牲畜中有大牲畜,有小牲畜。我親自查看過,一百一十戶人家中,豬牛這些大牲畜加起來不過三百來頭,其餘的都是雞呀鴨呀這些小牲畜,一隻雞鴨值得幾個錢!清心法師按平均每隻一兩計算,這不明擺著是哄蒙人嗎?”

虛舟法師聽了趙茂昌這番話,心裏又恨又佩服:恨這家夥拿了歸元寺的玉佛,依舊不鬆口,佩服他精明能幹。

“趙老爺,你是一個真正認真辦事的人,貧僧十分欽佩你。”先給趙茂昌戴上一頂高帽子後,虛舟慢慢地說,“從每項的細賬看,清心是報大了點,這沒有瞞過你老的法眼。但總體來說,二萬三千銀子不算多,因為清心忘記告訴趙老爺了,這塊地是二百多年前白光大法師看中的風水寶地,它今後會給鐵廠帶來十倍的興旺,百倍的利益。”

見趙茂昌並不以這話為然,嘴角邊似乎有著淡淡的譏笑,虛舟明白,這是個不受軟功的強硬角色,到了這種地步,他不得不實話實說了。

“趙老爺,實話對你老說,出家人脫離了世俗,沒有妻室兒女的拖累,也不想去巴結討好別人,要錢財做什麼?佛門第一戒的是貪。貪使人迷失本性,墜入火坑,乃作惡生孽之根。本來,張大帥辦鐵廠,龜山的那塊地就送給總督衙門也無妨,隻是寒寺將有一樁大事要興作。”見趙茂昌對這句話有興趣,虛舟說話的勁頭更足了。

“二十多年前,貧僧見京師西山碧雲寺有一座五百羅漢堂,氣象宏偉,實北地佛門壯觀,可惜荊襄大地沒有。遂對著佛祖立下宏願,今生要竭盡全力,在歸元寺也建一座五百羅漢堂,二十多年來也為此積下將近二萬七千兩銀子。要建成這座五百羅漢堂非五萬兩銀子不可。貧僧年近七十,來日已不多,不能再行募集,另外的二萬三千兩便隻有靠出賣這塊龜山舊地了。實話說吧,這塊地連同上麵的房舍、池塘、果木、牲畜大約可值一萬二千兩左右,加上好風水可增值銀八千兩,此外的三千兩就是趙老爺你老送的了。這三千兩銀子的恩澤,貧僧會告許佛祖聽的,並由寒寺十位得道高僧為趙老爺念十天十夜祈福升官保平安經文,保佑你老大福大壽大俸祿,全家老小康泰順利。”

見趙茂昌麵色稍懌,虛舟略為壓低了聲音,卻是一字一頓地分外清楚:“寒寺將打一個三千兩銀子的包封送給趙老爺,略表貧僧和寒寺全體僧眾的感激之情。”

這句話,為什麼不早講,繞這大的圈子多費勁!趙茂昌不動聲色地說:“按理說一萬二千兩都多了,風水寶地嘛,這是虛的,鐵廠尚未建,投產更是三年五年以後的事,拿什麼來證明?隻是你們要建五百羅漢堂,需要銀子用,才不得不哄抬行市。你早說清楚不就得了!趙某祖母、母親都吃齋念佛,家裏多年來也供奉過菩薩,既然是為五百羅漢堂做貢獻,趙某人就認了你這個數。”

“善哉,善哉,阿彌陀佛!”虛舟忙撚著佛珠,念念有詞。“趙總爺大恩大德,貧僧一定奉告佛祖。”

趙茂昌心裏冷笑了幾聲,接著說:“但有一句話,我先給你說明白了,三千兩銀子的包封,是你們自願給的,趙某人可沒問你們要!”

“那是的,那是的!”虛舟忙點頭。

“所以,不管以後什麼人來問,你們都不能說。如果有人說出了,趙某人可不是好惹的。”

趙茂昌的厲害,虛舟已經領略了,忙說:“趙老爺放心,此事隻是貧僧一人知道,歸元寺眾僧連同清心、清戒都不知。隻要貧僧不說,誰人知道?貧僧感激還來不及,又豈會說出去!如若不信,我可以在菩薩麵前起個誓。”

“不要起了。”趙茂昌起身說,“還有一點,你們另外再造一個細目,各項加起來是三萬三千兩銀子,那一萬兩是趙某人核實後減下去的,懂嗎?我走了。”

“懂,懂!”虛舟彎腰合十,恭恭敬敬地將趙茂昌送出歸元寺門外。半夜時分,歸元寺一個年輕力壯的和尚背著那座黑玉佛,悄悄地來到趙茂昌的家中。

聽說趙茂昌將歸元寺提出的三萬三千兩核減為二萬三千兩,張之洞連連稱讚趙茂昌能辦事,對這個從廣東帶來的總文案更加信任了。蔡錫勇和陳念礽拿出築堤攔水長堤和填高低窪五十萬土方的預算:長堤需銀五萬八千兩,填土需銀四萬六千兩,連同購地二萬三千兩,需銀十二萬七千兩。

蔡錫勇問:“這個廠址,費用是不是太大了點?”

“不過十二萬多兩銀子嘛,不算多。”張之洞滿不在乎地回答。

蔡錫勇又提出一件事:“香帥,劉瑞芬公使來了電報,承造煉鐵爐的利物浦工廠,要我們趕緊派人送鐵礦樣品到英國去。”

“為什麼?”張之洞大惑不解。

“煉鐵爐有兩種。”蔡錫勇以專家的身分說,“一種是貝塞麥轉爐,這種爐不能去生鐵中的磷,一種是馬丁爐,可以去磷。”

“為什麼要去磷?”對冶鐵技術一無所知的總督大人發問。

“鐵廠煉出的鋼含磷量若超過百分之零點二,則質量不高,許多對鋼材要求高的工程就不能用,比如說,鋪鐵路的鋼軌就不能用超過百分之零點二的鋼材,因為容易斷。所以要化驗我們用的鐵礦石,若含磷量不超過百分之零點二則訂做貝塞麥轉爐,若超過就用馬丁爐。”

“大冶鐵礦還沒有開工哩,從哪裏去找鐵礦石?再說派一個人送礦石走英國要花多長,的時間,豈不耽誤了我的開工日期!”張之洞不耐煩了,看著鐵政局督辦一副為難的樣子,心中說,到底是一介書生,沒有辦事的魄力。他斷然說:“你給我回一個電報給劉瑞芬,說利物浦那家工廠目前做什麼爐子方便,就給我們訂下兩座,越快越好。大冶鐵礦石那麼多,豈能隻是一個成色?它的爐子能去磷,我們就用磷多的礦石,不能去磷就用磷少的礦。退一步說,大治的不行,中國這麼大,還能找不到合適的鐵礦!這是很簡單的事,何須如此麻煩,這洋人就是死板!”

一向嚴謹的洋務督辦雖覺得總督的話近於荒唐,但麵對著板起麵孔不容商議的神態,他一時失去了爭辯的勇氣,隻好說電報上的第二件事:“他們要先交六萬兩銀子的訂金,劉公使叫我們趕緊彙銀票去。”

“你告訴劉瑞芬,就說銀錢一個子兒都不會少,請他先給我墊著,我即刻就彙過去。隻是要快,鐵廠明年夏天要開工,不能誤了我的工期。”

“還有,電報上說兩個爐子連運費,共需八十萬兩銀子。”

“好,我知道了,到時一手交貨,一手交銀子。這個利物浦的工廠也是小氣,我一個堂堂大清國的湖廣總督,向他買東西還會少他的錢嗎?這些洋人也太計較了!”

蔡錫勇笑道:“香帥,這就是洋人辦事的習慣,事先雙方都說清楚。你對他的貨物可以提出各種各樣的要求,他做得到就做,做不到就不做。他要的錢他也說清楚,你同意,這筆生意就做,不同意就算了。彼此一點不傷和氣。我們這份電報拍過去後,他就會來一個合同,上麵將雙方的要求都寫得一清二楚,雙方為頭的在上麵簽字。事情就這樣定了,彼此不得反悔,反悔就要賠償損失。哪像我們中國人,起先都是拍胸脯的君子協定,無隻字憑據,到時出了事,彼此又互相推諉,都不承擔責任。”

“洋人辦事死是死板點,但這種認真的態度還是可取的。”張之洞點點頭說,“事先說清楚,白紙黑字,也好免得日後麻煩。待他們的合同來後,我來簽字,你先把電報拍過去吧!”

辦鐵廠、槍炮廠,這都屬於洋務興作,從曾國藩鹹豐十一年在安慶創辦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座兵工廠算起,到現在亦不過二十幾年曆史,其後不論李鴻章、左宗棠,還是沈葆楨、丁日昌等人創辦的各種機器局、製造局,也幾乎都是為軍事服務的。由朝廷頒下專款,通過戶部撥給總署,再由總署撥給辦洋務的督撫。海軍衙門成立後,總署的這個差事便移交給了海軍衙門。

張之洞向朝廷上折,請求由海軍衙門盡快撥下一百萬兩銀子的專款。他知道掌戶部的翁同龢不是一個好說話的人,軍機處裏,閻敬銘是離開多年了,堂兄這些年也年老多病,長期在家休養,不大問事,大權已逐漸落於最善迎逢又最喜攬權的孫毓汶的手裏。孫毓汶身為軍機大臣,卻並不是個一心為國的人,一向置個人得失在國家得失之上。張之洞不願意拿國家的銀子和自己的人格去走這種人的門子,所以他估計這一百萬銀子的批複下來不是件順暢的事。

但龜山的地要立即買下來,這遷移、填土、築堤都得抓緊時間進行,買煉鐵爐的訂金也得彙,這幾項銀就得二十萬兩;大冶鐵礦和新近確定的江夏馬鞍山煤礦也必須盡快開工,眼下非得有四十萬兩銀子不可。若坐等朝廷的專款,不知要推延到何時。性情急躁素來辦事隻爭朝夕的湖廣總督不能坐等,更何況神州第一大廠的巨大成就感,更在強烈地鼓動著他那顆好大喜功的雄心。他決定先要湖北巡撫拿出四十萬兩銀子來。

按照朝廷的製度,總督對所轄省份的民政刑事雖有管理之權,但偏重於軍事。這種製度,鹹豐朝期間因戰爭的緣故,在江南一帶則被改變了。因為當時這些省分裏,用兵打仗成為壓倒一切的大事,所有舉措都得服從戰爭這個大局,故而當時的湖廣總督、兩江總督、閩浙總督乃至兩廣總督、雲貴總督都擁有調動一切、指揮一切的權力。為了收指臂之效,所轄省分的巡撫、藩司、臬司便往往由該總督提名,朝廷照準不誤。戰爭進行了十多年,朝廷過去的定製在江南各省被無形中破壞了。待戰爭結束後,已實行多年的製度便成了新的定製。張之洞做兩廣總督時,所麵臨的第一樁大事便是在越南的中法戰爭,這又是一場用兵打仗的大事,廣東、廣西的巡撫不能不聽憑他的調遣。來到武昌後,張之洞也同樣以這種心態對待兩湖的撫、藩、臬。他以先前兩廣總督召見廣東巡撫的架勢,請湖北巡撫來督署有要事相商。不料,初與湖北地方大員打交道的張之洞,便碰了一個不硬不軟的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