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皇太子明年將來武昌的消息,給張之洞帶來很大的興奮。鐵廠還在籌辦之時,便引起世界的矚目,建成投產後,必定更會引起世界的震動。一定要搶在俄皇太子來華前建好,讓他看看由湖廣總督張之洞創辦的鐵廠是如何的氣派壯觀,借這位大國太子的口去傳播四方,既揚我中華國威,又揚我張之洞的大名。他給鐵政局的督辦蔡錫勇下達命令:一定按世界最高的規格建漢陽鐵廠,廠的占地麵積要最寬,煉鐵爐要最大,煙囪要最高,配套設備要最齊全,機器要最新,一切從最好要求,不要小氣,不要省儉。二要加快進度,明年秋天要把大致規模弄出來,要讓俄皇太子有東西可看。至於銀錢,由他來籌措,不必分心。為了讓蔡錫勇、徐建寅等人一心一意投入建設,鐵政局裏銀錢調配開支、文案擬辦收發、人事安排協調以及差事調撥委派等等,將專門由一批人員來辦理,另設一個鐵政局協辦總理這一大攤子事,此協辦正是獻《解讀東坡》而捷足先登的候補道栗殿先。
栗殿先不愧是個能幹人。他上任沒幾天,便將蔡錫勇為之頭痛的大小事務一手包攬了過去,並為蔡錫勇、徐建寅及另一協辦陳念礽等人加派仆人、轎馬、車夫、廚師,將他們的日常飲食起居料理得妥妥帖帖,又在龜山廠址的最南端劃出一塊地,擬給他們每人建一幢小洋樓,為的是方便今後的辦事。栗殿先這些舉措,很快便得到蔡錫勇等人的讚賞,他們在張之洞麵前稱讚新來的栗協辦能幹會辦事。張之洞為自己的慧眼識才而高興。
不久,栗殿先向張之洞呈遞一份漢陽鐵廠機構設置構想。他有意將由徐建寅、陳念礽所管轄的技術部門空缺,而將他所管轄的部門則構想得甚是周到。這些部門,分為五股:收支股、稽核股、物料股、商務股、衛生股。每股下設四至五個處,如收支股裏有五處:籌銀處、外國銀行處、發放處、賬房處、複核處。每處設主審辦一人,副審辦二人,處員若幹,下轄二至三室,每室則設室頭一人,室員若幹人。如此則諸事分門別類,職守清楚,股處各司其職,各負其責,整個鐵廠的後勤管理則綱舉目張,井然有序。
張之洞見了這道稟帖,欣然讚同,吩咐栗殿先照此辦理,隻是強調股處兩級的負責人員,必須呈報詳細履曆單,由他審核,其委任狀由他簽署,並蓋上湖廣總督的紫花大印,以示鄭重並抬高任職者的地位。
栗殿先捧著張之洞這道命令,大肆施展他的用人行政之長才。他的候補官場的朋友們,拜把結義的兄弟們,各種場合結識的哥兒們,遠的近的轉彎抹角的親戚們,他依照親疏厚薄,特點長處,予以不同的安排。他將那些能夠造得出一張像樣履曆表的人安排在股處兩級的主副審辦上,交給張之洞去審查。張之洞查看那一遝遝手本,似覺個個都清清白白的,從出身品級經曆到所辦的差使,看不出栗殿先在挑選人員和安排職位上有什麼不當或徇私之處,幾乎一律照準。至於那些拿不到台麵上的,則安置在股處室裏做辦事員。這些人張之洞概不過問,栗殿先連一點手腳都不必做。趙茂昌也在其中安插了一大批私人,栗殿先自是一切照辦。張之洞也會自己做主安排一些他認為可靠能幹的人,栗殿先當然不敢違抗,一一遵命。但過一段時期,他若發現此人對他不利,便會不露聲色地將此人調動一下,或支出辦差,或明升暗降,總之,被整的人心中明白,又都說不出口。沒有多久,栗殿先控製的後勤幾個股處便被辦成大大小小的衙門,各級官府慣常的衙門作風:敷衍、推諉、拖欠、散漫、不負責任以及講排場、鋪張奢華等等都在股處中滋生蔓延開來。屬於技術部門的機器股、化鐵股、製鋼股、化驗股,也紛紛效尤。這些股的主辦人員也一個個包攬私人,拉幫結派,一個原本隻需要十幾個人的鐵廠辦公部門,很快便高達三百多人,許多人占著一個位子,隻拿薪水不幹事,更多的則是一樁事每個股處都沾邊,既都要行使自己的職權,又都不承擔自己的責任。
中國官場一切根深蒂固的惡習痼疾,不上半年工夫便深深地纏住了這個新生的漢陽鐵廠,蔡錫勇、徐建寅、陳念礽等人對此種局麵深為頭痛,但又毫無一點辦法。
不過,鐵廠的興建工程仍在按計劃進行。河堤早已建好,廠址也早已填平,煉鋼廠、軋鋼廠、鋼條廠、電機廠、翻砂廠、修理廠等主要工廠也在次第興建。從英、美等國購買的各種機器遠渡重洋,從吳淞口進入長江,然後溯江而上,源源不斷地運到漢陽門碼頭,搬運到龜山腳下。大冶鐵礦、馬鞍山煤礦在徐建寅的指揮下,也在加速建設中。張之洞隔三四天便要親自來一趟鐵廠工地,看著工地上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聽著蔡錫勇談著各種問題,眼見龜山腳下這塊土地上正在日新月異,蓬勃發展,他心裏高興。尤其是聽栗殿先報喜不報憂的稟報,他更是得意。現在,他要騰出手來辦一件所到之處必辦不可的大事——創辦學堂,促進學政。
位於武昌營坊口都司湖畔的經心書院,是同治八年張之洞任湖北學政時創辦的,二十多年來,這所學堂為湖北培養上百名舉人進士,但近年來,卻有日漸衰敗之象。大前年都司湖漲水,浸坍了一部分齋舍,至今也沒修繕,幾個有名望的先生去別省任教,於是到經心書院來讀書的學子也減少了。張之洞來到這裏視察,見自己當年傾注極大心血辦起的這所書院,被弄成如此模樣,猶如眼見自己長大的兒子沒有成器似的,心裏十分難受。檢查原因,一是這些年學台無能,巡撫不重視,撥下的經費不足;二是書院的山長不是一個熱心教育的人,他更大的興趣是混跡官場,時常出沒於官府舉辦的各種活動中,而不是傳授學問作育人才的人師之頭領,因而招致一些正派教習的不滿,終至棄他而去。
張之洞決定整頓經心書院。他辭退那位熱心社交而不熱心教學的山長,將所賞識的梁鼎芬從廣東端溪書院請來出任經心書院的新山長。梁鼎芬這幾年在廣東辦端溪書院,積累了不少辦學經驗,又受風氣影響,頭腦裏增添許多新式學堂的觀念,他在察看了經心書院後,向張之洞提出一個宏大的計劃。
“香帥,這都司湖水光瀲灩,四周草木蔥蘢,是個辦書院的極好地點,依學生的直感,此地今後可出大人物。”
張之洞笑道:“這地方本是我親自選定的,可惜這二十年來書院沒辦好。現在由你來接辦,希望能應你剛才的話,在你做山長的時候,書院出一兩個大人物。”
梁鼎芬聽了這話,渾身熱血沸騰起來,說:“香帥如此看重學生,學生一定要鞠躬盡瘁,把書院辦好,不負香帥的期望。”
“好,書院的山長就應該都有這種想法。多出幾個舉人進士,自然是辦書院的目標,但真正的還是要作育能辦事的人才。許多舉人進士其實隻是書呆子,“四書”“五經”背得很熟,八股文也做得好,但處事卻不行,官也做不好。辦事為政,還得有真才實學才行。你今後長書院要多在這些方麵下功夫,尤其注重發現和培養那些有卓異才幹的人。今後書院若出一兩個曾文正公、胡文忠公那樣扭轉乾坤的大人物,你這個山長也就不朽了。”
張之洞的這番期待更激發梁鼎芬的熱情,他在心裏將原先的計劃又作了一番擴充:“香帥,學生想將經心書院作一番大的改造,辦成一所全國最大最新的書院。”
張之洞辦事一向喜以天下第一作為自己的目標,梁鼎芬也能有這個心思,這是他所最為欣賞的。他微笑著問:“全國最大最新的書院,這個想法很好,我支持你,你有些什麼舉措呢?”
“學生想首先得把這個書院的規模擴大,至少擴大一倍,其次得把教學門類增多。經心書院目前隻有經學、史學、理學、辭章學四門,學生想在這四個門類的基礎上再增經濟學和西學兩個門類。在西學裏開設算術、天文、地理、測量、化學、礦冶等科目。”
“這個想法好,”張之洞打斷梁鼎芬的話,“鐵廠、槍炮廠辦起後,很需要西洋人才,今後這方麵的人才要大量培養。你去聘兩個常年西學教習,鐵政局的洋匠們也可以兼兼課。”
“有香帥的支持,學生的膽子更壯了。第三個想法是要用高薪聘請全國最有名的各科教習。”
“書院辦得好不好,關鍵的一點就得看有沒有好教習。你用重金聘名宿,我同意。”
得到這句話,梁鼎芬的底氣更足了,“香帥同意,學生便可放心去做。眼下最大的問題就是銀子。學生思忖著,最要緊的是修繕舊房,新建齋舍,最少得要七八萬兩銀子才能動得手。學生想請香帥撥下這筆銀子。”
張之洞摸著胡須思考片刻說:“七八萬兩銀子一時撥不出,先給你三萬,你拿去用著,我慢慢再調撥。”
“有三萬銀子,也可以先動手了。”
梁鼎芬滿意地起身告辭。
一個月後,他興衝衝地告訴張之洞一件事,武昌茶葉商會會長表示該會願意為經心書院捐款二十萬兩銀子,沒有別的要求,隻是希望書院每年能為茶商子弟留十個名額。
茶商的要求並非無根據。早在二三十年前的戰爭時期,朝廷就用“增廣名額”的辦法來獎勵捐助軍餉。每個省的鄉試中式名額是有定數的,不能增多。軍餉緊絀時,這也成了朝廷一條生財之道:全省多捐一百萬兩銀子,則擴大鄉試文武名額各一人,多捐二百萬兩,則擴大文武名額各兩名,並成為定例,永久不變。這其實和捐款買頂子是同一回事:用名器來換銀子。
中國官方曆來奉行重本抑末的方針。本即農,末即商,重視農桑,壓抑商賈。對商人有很多限製,有的朝代甚至規定商人隻能穿什麼顏色的衣服,戴什麼式樣的帽子,使得商人在公眾場合抬不起頭來。雖然這種帶有羞辱色彩的政策實行並不久,但對商家子弟入學做官則曆代都限製得很嚴格。清末,由於西風傳入,這種現象大有改觀,然在傳統守舊人的眼裏,商賈總與奸詐連在一起,商家子弟進書院也多有阻力。武昌茶葉商會希望用二十萬兩銀子來換取十個弟子名額,正是基於這樣的背景。
張之洞說:“武昌茶商願意拿二十萬兩銀子來資助書院,這是很好的事,十個名額不多。”
停了一會,又說:“我想,此事還可以做得更好點。讓武昌茶商會與湖南茶商會聯係一下,他們也可以照這個樣子,捐二十萬兩銀子,也給湖南每年十個名額。還有,今後每年湖北、湖南兩省各捐一萬五千兩銀子,作為書院膏火費和貧寒子弟的資助費。如此,還可以再增廣十名,兩省各五名,一共三十名茶商子弟。另外,為表示對商界的支持,書院每年還特為增收十名為國家出大力的兩湖商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