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鼎芬高興地說:“兩湖商人真要把香帥當活佛供奉了。”
張之洞也為自己這突來的靈感高興起來。他激動地站起身來,一邊快速踱步一邊說:“節庵,我看把這事還辦完美點。我身為兩湖總督,理當為兩湖百姓謀利益。這書院既已為兩湖茶商招收子弟,不如幹脆從湖北一省的局限中走出來,向兩湖全體百姓敞開大門。建好後的經心書院,每年向湖北、湖南兩省擇優錄取一百名士子。”
梁鼎芬不由得擊起掌來:“妙極了,這才真的是兩湖總督的決策,這樣看來,齋舍還得擴大一倍。”
張之洞興致大增:“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這所書院取名兩湖書院。”
“好,這名字氣魄大。”身為山長,梁鼎芬當然希望自己所執掌的書院規模越大地位越高越好。隻是經心書院呢?他問:“經心書院不要了嗎?”
二十多年來,張之洞先後親自創辦親自命名的書院,除湖北的經心書院外,還有四川的尊經書院,山西的令德堂,廣東的廣雅書院。無論做學台還是做督撫,所任之處,他皆以建書院厚文風為本分。他對書院的關愛,甚至勝過自己的親生兒女。決不能讓經心書院消亡!“我們再找一塊地方,把經心書院搬個家。經心書院的所有師生都搬過去,都司湖這塊地方就全部交給你,由你辦一所全新的兩湖書院。”
新舊銜接,無疑有許多煩惱事。這一決定,頓將這些煩惱一掃而光,如同一個開國皇帝重整江山,所有的陳規陋法將可徹底掃除;如同一個開荒農夫新辟田園,所有的溝渠界限都可重新布置。梁鼎芬對未來的兩湖書院懷抱著美好的憧憬。
都司湖畔的兩湖書院,與隔江相望的龜山腳下的漢陽鐵廠,都在熱火朝天施工著。眼看著自己胸中的宏圖正在變為眼中的現實,張之洞幾乎每天都在亢奮中。他壓根兒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時,一場大參劾的風暴正平地而起,猛烈向他襲來,直將他頭頂上的大紅珊瑚頂子吹得搖搖晃晃,差不多就要滾下跌碎了。
這場大參案,近因是因為湖南的茶商捐款事,遠因卻是十年前的山西清理庫款案。
與湖北茶葉商會會長不同,湖南的茶商會長趙恒均是個守舊而吝嗇的人。這個靠販賣南嶽雲霧茶起家的衡山人,出身於一個貧困的農家,沒有讀過書,靠漂學而識幾個字。憑著精明和過人的節儉,他的財富年複一年地遞增,終於成了湖南的第一大茶商。他每年的銷售量和利潤將近全湖南茶商的五分之一。因為此,他被推舉為湖南茶葉商會的會長。湖北茶葉商會為捐款事給湖南茶葉商會發了一封公函,趙恒均看了這封公函後,心裏很不舒服。湖南要捐二十萬創辦費,以後每年還要捐一萬五千膏火費,按他的占全湘五分之一的財產比例,要第一次拿出四萬兩,以後每年都要拿出三千兩。這好比割去他肚皮上一塊大肉、放掉他胸膛裏半碗血!
他無論如何都不情願。況且他從自身的體驗中領悟到,發財致富與讀書做文章並沒有什麼聯係。多少滿腹詩書的酸腐們一輩子窮困潦倒,連妻子兒女都養不活。他一天學堂都沒進,卻金玉滿堂,妻妾成群,做生意靠的是盤算精明,把握行情,外加運氣。這些本事,哪本聖賢書能教給你?聖賢們說什麼正其謀而不言其功,守其義而不言其利,若信了這話,豈不老本貼光,家當敗盡!
他的大兒、二兒都隻讀過三年書,在略通文理、會寫字記賬之後,便跟著他進入生意場,走江湖,闖碼頭,十歲小兒子雖然還在私塾讀書,但他也決沒有讓小兒子進書院苦讀經史的想法。
趙恒均本想拒絕湖北茶葉商會的邀請,但此事其他茶商也知道了,大部分人都認為是好事。武漢三鎮是大都市,讓子弟去那裏上正正規規的大書院,求之不得,尤其是這還意味著茶商的地位大大提高,捐這個款值。沒有多久,一筆銀子便湊上來了。幾個猶豫不決的茶商見眾人踴躍,也將自己的那一份銀子拿了出來。這樣一來,便逼得作為會長的趙恒均隻得忍痛割肉出血。二十萬兩銀子是送到武昌去了,但趙恒均好長時間心裏一直不舒服。
這時,他收到粵海道容富的請柬:小兒定於下月初八成婚,請大駕光臨,使容門增輝。
趙恒均接到這份請柬犯愁了好幾天。容富請他吃喜酒,不過是個幌子,敲他點銀子,才是真正的目的。不獨容富,這也是當時官場的普遍風氣。娶媳、嫁女、生子、壽誕、喪親這些大事,自不待說,此外,隻要能沾上邊的,如進學得功名、擢升、調遷、三朝彌月、娶小死姨太太等也決不放過,早早地發下請帖。尤其是那些有求於他們而又有錢財的,如商人,則更是盯緊的目標。找出花名冊來,按名單發帖,不會漏掉一人,即使遠在外省,也不能幸免。一場酒席下來,一筆橫財就進了屋,依官位高低所握實權的大小,進益不等:少則幾百兩,多則上萬兩。
趙恒均實在不願赴這個喜宴,一則破財,二來耗時費神,但他不能不去。他每年兩三萬擔茶葉通過粵海關道的手裏出關漂海,容富的手稍微卡一下,他就得多付七八千兩銀子的關稅。所以每年過年的時候,他都要親自到廣州向容富拜年,然後再打上一兩千兩銀票的紅包。容富高興地接下了,他才鬆一口氣:今年茶葉過關將不會遇到多大的麻煩。倘若容富臉露不悅,他就要思考著,還要尋個什麼借口補一張。容府討媳婦,這是多大的喜事,能不去嗎?舍不得出血也得出呀!他拿出一張千兩大票來用一個紅紙袋裝著,想一想,覺得一千兩少了,於是咬了咬牙,又拿出二百兩的一張中票添上,然後叫小兒子在紅紙包上寫上一句恭賀的話。喜期十天前,趙恒均帶著紅包南下五羊城。
初八那天,容府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高車駟馬,盈門盈巷,酒席足足擺了八十桌。趙恒均在容府的客人裏隻能算是下等裏的上檔。席次安排在六十幾號,和他共席的是來自廣西、江西、福建的幾個和他實力差不多的商賈。幾杯酒喝下去,商賈們都吐起苦水:江西的瓷商歎瓷器賣不出去,福建的桂元商歎年景不好,桂元果小汁澀,賣不起價。趙恒均也向他們訴苦,不僅訴生意場上的苦,而且借這個機會,把這段時期壓在胸口的悶氣盡情地宣泄。他添油加醋,信口開河,把湖北茶葉商會的信改為張之洞督署的公文,又借此指斥這是張之洞的個人勒索,並想像漢陽鐵廠、槍炮廠的興建款裏一定有不少類似的勒索款。說到情緒激動時,加上烈酒的衝擊,他索性破口大罵張之洞做湖督以來的大肆興作,名為富民強國,實為害民禍國。趙恒均借酒使氣的這番話,那幾個商賈們聽聽也就算了,並不太當一回事,不料內中另有一個人卻在認真地聽著,並一一記在心裏,此人是新娘子的娘家仆人。而這新娘子的娘家不是別人,正是張之洞做晉撫時所參劾的原山西藩司葆庚。
十年前,葆庚因貪汙賑災款被革職查辦,鎖拿進京,本被判發配新疆。家裏為他上下打點銀子,結果保釋出獄就醫。再過一年,發配一事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他怕在京師招人議論,便買通在盛京守皇陵的睿親王後裔,寧願去盛京守護太祖太宗,借以贖罪。守陵是個極寂寞極冷清的苦差使,一般人都不願意做。葆庚的請求很快得到同意。到盛京後不出半年,便做了小頭目。三年過後,居然頭上換了一頂水晶石四品頂戴。葆庚並不甘心一直過這種半流放式的生活。也是他的機遇好,那時海軍捐款正在熱潮中,他向海軍衙門捐了五萬銀子,又找人替他到醇王府裏活動,居然堂堂正正地升了個太常寺卿。太常寺是掌管朝廷祭禮的衙門,權力雖不及六部,地位卻也崇隆,班列九卿,算得上朝廷的大官了。經過六七年的臥薪嚐膽,當年的貪官葆庚又官複原品。然而對張之洞的仇恨,他卻一直沒忘記過。隻是張之洞正受太後、醇王的寵愛,官運隆盛,他奈何不得罷了。
容富也是正白旗人,十多年前兩家就訂了娃娃親。葆庚出事後,容家沒有斷這門親事,葆庚心存感激,趁著請假養病的時候,便親自送女兒南下完婚,以此答謝親家的情誼。
陪同南下的仆人佟五在山西時就跟著他,深知主人恨張之洞入骨。當天晚上,佟五便將在酒席上聽到的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主人。
別人罵張之洞,就好比是在代他出氣,葆庚心裏快意無比。趙恒均此舉給葆庚一個很大的啟示:張之洞做湖督不久,便有人恨他罵他,他在廣東做了五年粵督,恨他罵他的必定更多。好不容易來一次廣東,何不借此機會廣為搜集張之洞在廣東的秕政,向朝廷告一狀,能參劾更好,即使不能參劾,也殺一殺他的威風,出一口多年來積壓胸中的怨氣。
他先把趙恒均請進容府,要他詳細說一說為兩湖書院捐款的事。
見容富的親家堂堂太常寺卿對他優禮有加,布衣趙恒均受寵若驚,在得到葆庚不說出他的名字的保證後,湖南茶商會長將酒席上的話,當著葆庚的麵細說了一遍,又無中生有地捏造湖北增收鹽稅、洋藥稅,以供張之洞辦廠辦礦,沽名釣譽。待趙恒均告辭後,葆庚將他的話全部用筆記錄在案。
趙恒均提供的情況使葆庚進一步增加了信心。他於是在親家府裏住下來,專心致誌尋找張之洞粵督五年間的種種謬誤。功夫不負有心人,通過兩個月的努力,前山西藩司終於替他的仇人找來不少罪名。葆庚將它分為幾大類:一倨傲荒政。司道大員拜會,都需排期等候,待到來時,有等一兩個時辰不見,有的甚至白等一天。至於候補州縣,幾乎一概不見。平時起居無常,號令無時,群僚皆苦病之。
二任人無方。有喜愛者一人兼職十數,有不喜者則終歲不獲一麵,而其所賞識者大多輕浮好利之徒。
三勒索揮霍。凡家有厚資者,必定借機勒索,逼他們自認捐獻,或自認罰款,多者甚至有上二十萬的。所收之款名曰辦公事,實則揮霍浪費。粵省殷實之家多有不滿者。
令葆庚欣喜的是,除張之洞外,他的兩個親信王之春和趙茂昌的許多劣績,也在掌握之中。若說張之洞本人的這些罪名有的尚屬莫須有的話,王之春在糧道期間安裝電話線時的七八萬兩銀子的賬目不清,及趙茂昌在辦理闈賭時的貪汙行徑,則是多有人反映,且證據確實。而這兩個人,張之洞對他們依畀甚重,調任湖督時,又將他們隨調武昌。張之洞對王之春、趙茂昌即便夠不上狼狽為奸的話,至少也有失察之責。葆庚懷揣這一遝重要材料,興衝衝地告別女兒和親家,回到北京。
這時,王定安也恰好住在做小京官的兒子家,得知昔日的老上司從南方回來後,便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