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坤一笑著說:“皖南道是個要缺,你好好做幾年,前途大著呢!”
袁昶忙說:“以後還要多多靠大帥的栽培。”
瑞章一旁插說:“峴帥是個活菩薩,在他手下做官,隻要盡心盡力,遷升快得很。”
瑞章這話一石兩鳥:既吹捧了劉坤一,又暗示袁昶,要好好為劉坤一效力。
袁昶明白瑞章的意思,趕緊接話:“職道初任地方官,沒有閱曆,職道一定會遵瑞大人所說盡心盡力去做,倘若有不周到之處,還望大帥寬諒。”
“好,好!”劉坤一漫聲應道。“瑞方伯說,他在京師時便與你相識,說你是個實誠君子,又對京師各方情勢熟悉,所以特為請你來一趟江寧,有一件事情要聽聽你的意見。”
袁昶下意識地緊張了一下,剛來兩江,便有什麼大事要聽我的意見,莫不是發生在京師裏的事?
劉坤一對瑞章說:“你對袁觀察說說吧!”
“是這麼回事。”瑞章幹咳了一聲後說,“內閣給峴帥寄來大理寺卿徐致祥的一份參折,並轉達上諭,要大帥派人去密查。因為你剛從京師來,又在戶部和總署做過事,對京師及各省的情況都熟悉,故峴帥叫你來一起商量商量,這事要怎樣辦才最合適,你先看看徐致祥的參折吧!”說著,從旁邊的茶幾上拿起一遝折好的紙遞給袁昶。袁昶接過,展開來看。
袁昶剛看了一句開頭的話,便立時眼瞪大起來,心突突地狂跳了兩下。原來,劉坤一和瑞章都不知道,袁昶是張之洞的門生!
同治六年,張之洞以翰林院編修的身分充任浙江鄉試副主考,這是他日後漫長的學官生涯的第一站。浙江是人文薈萃之地,曆代才子不少,張之洞以能典試浙江為榮。三場緊張的考試結束後,各房考官開始忙碌的閱卷事宜。送到房官手裏的試卷經曆了三個過程,即先由彌封處糊名,再由謄錄所用朱筆重抄一遍,最後由對讀所校讀。房官閱讀的朱卷雖不是士子的親筆,但與士子的墨卷完全無異,隻是沒有了名字。這一係列複雜過程的采取,全都是為了一個目的:防止房官閱卷時徇私。
這天,張之洞去各房檢查房官的閱卷,見各房官都極為認真,他很滿意。來到第十三房時,房官請他坐下,拿出一份試卷對他說:這份卷子上錯了一個字,但文章寫得極好,卷子推薦還是不推薦?張之洞說,我看看。他坐在房官身旁將試卷認認真真地看了兩遍,思索良久後說,從錯這個字來說,卷子不宜推薦出房,但從文章來看,此子才識俱佳,實為難得。十年寒窗,三更燈火,熬進貢院不容易,錯字出於疏忽,而文章能達到這一步卻難,我看還是推薦出房。有副主考作主,房官大膽將這份試卷推了上去。在最後審定時,張之洞又向正主考張光祿陳述了這個看法,張光祿亦同意。就這樣,這份卷子被列為前茅,到張榜填名時才知道出自桐廬袁昶之手。袁昶向房師謝恩時,房師把這個過程講給了門生聽。袁昶對張之洞感激不已,在他麵前重重叩了三個響頭。
當下,袁昶匆匆將徐致祥的抄件和上諭看完一遍後,第一個想法是,應盡可能地幫恩師一把!
他定了定神,對劉坤一說:“不知峴帥要向職道垂詢什麼?”
劉坤一說:“我和瑞方伯都住在江寧,對京師的事情較為隔膜,想問問你,徐致祥這個人,你熟悉嗎?”
“職道認識。因為同是江南人,說起話來,彼此都覺得有親切感。”
“這人怎樣?是個謹慎的人,還是那種喜歡風聞奏事的人?”劉坤一盯著袁昶問。
袁昶心裏想:這是個關鍵的問題,徐致祥的性情如何,顯然關係著這份參折的分量輕重。他從容地說:“徐致祥是個老前輩,職道雖然對他談不上很熟很了解,但在京師時,也常聽到人說起他。都說他是屬於那種易於衝動的人,俗話說見風就是雨,這位老先生頗有點這樣的性格。故而他的折子雖多,先前太後聽政時,並不把他的折子看得很重。”
劉坤一沒有在意,瑞章卻聽出“先前太後聽政時”這句話的話外之音了。他揣摩:看來這事是皇上的決定,太後並不知道。
“另外還有一點。峴帥和瑞方伯都知道,徐致祥是堅決不同意修鐵路的,在這件事上他竭力反對張之洞。他的反對修鐵路的折子,不知峴帥和瑞方伯讀過沒有。他說修鐵路一壞風水,二驚嚇祖宗,明白人讀後都竊笑不止。正因為明擺著的太荒謬,故朝廷降了他三級。”
這幾句話對劉坤一很起作用。戎馬十餘年的劉坤一,在戰爭中親身領略洋人槍炮的威力,他是力主向洋人學習製造術的人。劉坤一心想:看來這個徐致祥是個不明事理又辦事輕率的人。這道參折在他的眼裏已大為跌價了。
瑞章問:“袁觀察,你離京那會子,太後是住在園子裏還是住在宮裏?”
袁昶答:“太後每年三月中旬到九月中旬住園子,其餘時間住宮裏。我是六月下旬離開京師的,那時太後還住在園子裏。現在是八月,要到下個月才回宮。”
瑞章又問:“聽說皇上每個月都到園子去一次,向太後請安。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袁昶說,“除請安外,皇上也將這個月來的國家大事向太後稟報,太後也會很有興致聽。據說間或也會說點自己的看法,皇上都會照辦。皇上天性純孝,親政以來,沒有聽說在處理軍國大事上與太後有不協之處。”
劉坤一說:“皇上為天下臣民做了一個好榜樣。”略停一會,又問:“湖北藩司王之春這個人,袁觀察知道嗎?”
袁昶答:“此人我沒見過。在總署辦事時,倒是常聽同僚們說起過他。大多數人說他熱心洋務,器局開朗,有辦事才幹。也有人說他精明苛刻了點,易於得罪人。”
“趙茂昌呢?”瑞章問。
“不知道。”袁昶搖搖頭。“一個總文案官職太低,京師官場怎麼會說起他?”
袁昶說的是實話。
要問的大致都問了。劉坤一起身說:“袁觀察,謝謝你了,老夫還有點事要辦,先走了。你和瑞方伯在這兒聊聊天,晚上,老夫陪你在署裏吃頓便飯。”
袁昶忙起身打躬說:“謝峴帥。”
“袁觀察,我們今天談的是一樁秘事,你回安徽後,不要對別人說起。”待劉坤一出門後,瑞章特別向袁昶叮囑一句。
“職道明白。”
吃完飯回到瑞章為他安排的客棧後,袁昶心裏一直不能安寧。他沒有想到,張之洞這樣熱心辦實事的人,居然會有人攻訐,而且上諭的意思竟然偏向攻訐者,他為當年的副主考感到委屈。他覺得應當把此事告訴張之洞,使他有所準備,又想起瑞章的鄭重囑咐,左右為難。在床上輾轉大半夜後,感恩報恩之情終於占了上風。他點燃蠟燭,給張之洞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轉述上諭及徐折的要點,請恩師早劃對策。
第二天,他離開江寧回安徽。到了安慶後,吩咐在懷寧客棧等候他的仆人趕忙去武昌,把這封裝在蓋有皖南道官印信封裏的密信,親自送到湖廣總督張之洞的手裏。
四天後,這封密信到了張之洞的手中。安徽皖南道怎麼會有這種信給他,他深為奇怪,拆開信讀完後,才知是二十多年前的門生袁昶寫的。同治六年到光緒二年整整九年時間裏,袁昶困於會試,自覺乏善可陳,所以也沒有寫信給張之洞,師生之間斷了聯係。光緒二年,袁昶中進士分發戶部,恰好張之洞結束四川學政回到北京,二人又恢複了聯係。戶部事多,袁昶又是務實的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故在京師期間二人過從並不甚密。光緒七年張之洞外放山西後,幾乎又中斷了聯係。不料袁昶近日已外放皖南道!讀完信後張之洞的第一個感覺是:袁昶是個講義道的學生,二十多年前的那段惠而不費的恩情居然死死地記在心裏。私泄這等機密之事,萬一被朝廷知道了,輕則斷送前程,重則下詔獄。在隻講利害不講情義的今天,能有這種古道熱腸,真是罕見。典試浙江能得這樣的門生,也算是平生一幸事了。張之洞提筆給門生寫了一封短短的謝函封好,將袁的仆人喚進來,將信連同桑治平剛從鄂西帶回的一包黑木耳一起交給他,叫他帶給主人。然後又拿出四兩銀子出來打發。袁家的仆人千恩萬謝地告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