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當王之春亮出鹽政賬目單時,準備大幹一場的李瀚章立刻軟了下來(3 / 3)

張之洞說:“這些我都想到了。你去京師後在仁權那裏住下來,然後去拜訪子青老相國。我有一封書信交你帶給他,他會安排你進內閣,做一個中書舍人。中書舍人官位雖不高,但位置重要,你在那裏可以接觸上至大學士、各省督撫將軍,下至京師各衙門的小官吏,可以獲得許多別人輕易得不到的東西。你把中書舍人做好,到時,我會想辦法通過別人的手來提拔你。”

聽了這話,楊銳心裏很激動。楊銳一邊在湖廣督署幕府裏做文案,一邊也在努力準備會試。前年他沒考上,楊深秀卻以晉陽書院山長的身分中了進士,分發吏部。這使楊銳既羨慕又自責,並暗地發誓,下科一定要考上。一旦進內閣做中書舍人,身在京師官場,參加會試有許多有利條件。若沒中式,以一舉人而有此地位,也是極好的待遇。中書舍人既有進士出身,也不乏舉人出身的,並不妨礙遷升。這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好去處。隻是楊銳對自己肩負的重擔仍有顧慮:“恩師,進內閣做中書舍人,這是學生夢寐以求的位置,隻是學生資質魯鈍,能力有限,深恐有誤恩師的重托。”

張之洞安慰說:“我一生教過許多學生,也閱曆不少官場士林中人,一個我所熟悉的人,他有多大的才幹,能做多大的事,我心裏是有數的。你若實在不是這塊料子,我也不會讓你去。你不相信自己,你要相信我,放心去吧。鹿撫台初七從西安出發,他的隨從多,走得慢,你一個人,單騎匹馬無牽無掛走得快,估計他到彰德府時,會在二十八九。今天初十,你用半個月的時間,爭取在二十七八日左右趕到彰德府,與他會合。若萬一在彰德府錯過了,你就繼續往前趕在順德府、正定府一帶與他會合也行。退一萬步,就是在保定府與他見麵也行,隻要趕在進京城前見到他就行了。”

楊銳說:“這點請恩師放心,我明天收拾下,後天出發,二十五六日我一定會趕到彰德府,在那裏等鹿撫台的車騎。”

十二日,楊銳帶著張之洞的信離開武昌北上。十五日,王之春也帶著兩個隨從,離開武昌南下。李瀚章到廣州任兩廣總督時,王之春還在廣東做藩司,彼此很熟悉。王之春到廣州的第二天,便輕易走進督署大門,得到李瀚章的接見。

李瀚章今年六十九歲,但並不太見老,他的五官臉型都與二弟頗為相像,個頭卻矮了兩三寸。李瀚章書讀得並不好,功名隻是一個拔貢。他的父親李文安是曾國藩的同年,二弟又是曾國藩的惟一入室弟子,因為有這些背景,他獲得了曾國藩的信任。曾國藩創辦湘軍伊始,正是用人之際。曾氏用人,最看重血緣、師生、同鄉這些關係。曾國藩親自向朝廷請求,將他分發湖南。鹹豐四年李瀚章來到湖南署理永州縣令,曾國藩要他在東征局辦糧餉。李瀚章辦事勤勉,為湘軍東征部隊供應糧餉出力甚大,得到曾國藩的器重,很快便升為江西贛南道,再遷廣東督糧道。李瀚章官運極好,一路亨通,由道員升按察使,再升布政使。同治四年,入仕十一年的李瀚章便擢升為湖南巡撫,到了同治七年便升為湖廣總督。從那以後直到光緒八年,李瀚章在湖督任上前後呆了十五年。其間有四次暫時離開武昌任職別地,而代替他總督兩湖的則是他的二弟李鴻章。那時,二李的母親還健在。十五年之間,她穩居武昌督署不必離開,因為無論是前任還是繼任,都是她的兒子。李老太太享受的這種殊榮,普天下父母找不出第二個。在那種母以子貴的時代,一個女人做到這種份上,也可謂風光至極,無以複加了。

論功名,李瀚章連個乙科都未中,論軍功,他連戰場上都沒上過,但他則在短短的十三四年裏,完成了從七品小縣令到從一品大總督的仕途。在承平年代,這是很多進士翰林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在那個戰爭年代,也是沒有軍功的文人所終生望塵莫及的。但李瀚章做到了。曾國藩的提攜,李鴻章的赫赫功勳,固然都是他飛黃騰達的重要原因,而李瀚章本人的能耐也是決不可忽視的。

李瀚章的能耐,隻是四個字:精心做官。他一輩子的心思都不在如何做事上,而是用在如何做官上。官場的那一套已被他琢磨得精熟爛透,運作得爐火純青。他的一生幾乎無任何驕人的德政可言,然而一生卻順利亨通,節節高升,差不多沒有遇到任何挫折坎坷。說他是官場中的福人也可,說他是官場中的庸人也可,他的的確確是中國封建官場中的出色代表。

十天前,李瀚章就接到了與劉坤一幾乎完全一樣的內閣來函:一道上諭、一份徐致祥參折的抄件。上諭中的話略微不同的是“就地查訪”,而不是“去武昌密查”。

出於對清流的厭惡和對張之洞的嫉妒,李瀚章接到這份內閣來函後暗自歡喜。他立刻派人去奉旨查辦。有幾個受過張之洞訓斥的道府官員聞訊後,主動來督署控訴張之洞對他們的無禮,更有不少多次鄉試未中的老秀才提起開禁闈賭來便義憤填膺,痛罵張之洞是此事的罪魁禍首。查訪的結果對王之春也不利。他在彭玉麟手下做湘軍營務總管時期,以及做雷瓊道時期,都有人懷疑他在賬目上不清白。還有人揭發他在清泉老家置良田五百畝,在衡州府裏有店鋪七八家,他的這些家財來路都經不得過細盤查。至於趙茂昌,則有住澳門的王姓闈賭老板揭發他私受二萬兩銀子,又有新會商人梁某揭發他敲詐其家祖傳的琥珀念珠一串,價值八千兩銀子。李瀚章準備將這些寫成紮紮實實的奏折,將張之洞狠狠地治一下,出出他們兄弟多年來壓在胸口的一腔悶氣。

當王之春在他的麵前,出示一份同治七年至光緒八年湖北鹽務往來賬目細表時,他的那一股與不法之徒抗爭的凜然正氣立即消失殆盡。在湖廣總督張之洞的眼中,他自己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法之徒。擦幹額頭上的虛汗,定定心後,李瀚章也將上諭、徐致祥的參折以及他奉旨查辦的實錄,全部拿出來交給王之春。王之春不能不從心裏佩服張之洞、桑治平的高明。他麵不改色地對李瀚章說,這都是小人的誣陷。並感歎,替朝廷辦事太不容易,寬則玩忽職守,重則招致怨恨,張大人和他本人都深知這一苦處,故在查鹽務賬目發現這些疑點時,並不急著上報戶部,而是特為來廣州谘詢李大人。李瀚章表示,深謝張大人的好意,天下官場一個道理,小人也是處處都有。於是,兩人心照不宣,彼此的裂縫都相互彌補了。最後,李瀚章說,奉旨查辦,沒有查出一點事來也不好交代,且趙茂昌的劣績證據確鑿,不便推卸。王之春也同意拋出趙茂昌,接受這個丟卒保車的決定。

一個月後,兩江總督劉坤一、兩廣總督李瀚章先後給朝廷作了稟報,兩個折子幾乎由一個模子裏出來的:張之洞為官勤謹,王之春辦事有方,徐致祥所說皆影響不實之辭,經訪查均無實據。督署總文案趙茂昌不洽輿情,物議頗多,受賄情事嚴重,應予革職查辦。

與此同時,鹿傳霖也到了北京。陛見之後,受慈禧太後召見於頤和園。慈禧知道鹿傳霖與張之洞的郎舅關係,談話之間不免問到張之洞。趁著這個時候,鹿傳霖將徐致祥奏參之事向慈禧作了稟報。慈禧笑了笑對鹿傳霖說,言官多喜風聞奏事,張之洞做過多年言官,應該懂得,不必放在心裏。過些日子,光緒進園子請安,慈禧隨意對他說了一句聽說徐致祥參劾張之洞,此事不要看得太重。光緒聽了一怔,他沒有想到深居頤和園的太後居然已知道此事,而且態度很明確地偏在張之洞一方。他回宮後告訴翁同龢。翁同龢本想借這個機會狠狠地殺一殺張之洞鋒芒畢露的驕矜自得之氣,看到劉坤一、李瀚章的奏報,特別是探知太後的意思後,便隻得打消這個念頭,吩咐內閣擬一道上諭下發:武昌湖廣總督衙門總文案趙茂昌,違法瀆職,現已查明敲詐受賄,即行革職永不敘用。

被史家稱為“徐致祥大參案”的這一事件,就這樣虎頭蛇尾地收了場。這是張之洞仕宦生涯中一場有驚無險的風波,更是近代中國官場史上一個極具典型意味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