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馬鞍山鄉民把洋礦師打得傷筋斷骨(2 / 3)

譚繼洵接過公函,隨手將它放到書案上,右手指在瘦瘦的下巴上摸了好長一會,才慢慢說道:“這是件棘手的事情,呂縣令也有稟帖給我,說煤窯已由鄉民開采二十多年,養活了近三百戶人家,不讓開采,斷了他們的生計,情理上說不過去。張大人要辦鐵廠,鐵廠要燒煤,煤得由馬鞍山出。張大人的這個計劃,朝廷同意了,戶部還專門為此撥了銀子。如果不讓煤礦局來包攬,張大人那裏也不好交代。這事難著哩!”

“是的。大人說得對,這是件難事。”塗炳昌滿臉同情地望著瘦弱的上司。這情景,酷似兩個老婦人在聊家常:一個訴說家裏的煩惱事,另一個無力幫忙,隻能時不時地說些同情話來安慰。

“塗太守呀,我們兩個都是過花甲的人了,說幾句老頭子的心裏話吧!”譚繼洵將摸下巴的手放下來,擱在大腿上,兩眼昏昏花花地望著武昌府的當家人。“其實呀,這世上有許多事或者不需做,或者不必做,或者不急著做,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苦幹著,到頭來成者少,不成者多。即使成了怎麼樣?時過境遷,轉眼就變了味。還有呀許多事,也談不上什麼成不成的,做和不做是一回事,多做和少做也是一回事。我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了,過後一想,都是瞎忙一通。年輕人血氣盛,總以為拚命去做就一定好,殊不知世事大多不是這樣的。回過頭來看看走過的路,你說說是不是這個話?”

譚繼洵的這段感慨,道出了人生的部分真諦。除開那些過去成就輝煌現在仍然雄心勃勃的個別人外,大多數的老頭子都會程度不等地有此同感。塗炳昌本就是一個不幹事的平庸人,對這番話的認同更為深切更為真摯。他幾乎認為巡撫的話就是為他平庸的過去在作腳注,或者說更加證明了他其實就是一個有著大聰明的先知先覺。塗炳昌發自內心地說:“大人,您這是真正的參悟大道之言。人生百年,許多煩惱、許多痛苦其實都是自己找來的。古人早就說過,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明明是無事生事的庸人,還硬要說自己是大有作為的英雄。”

譚繼洵又找到了一個知己,興致立時高漲:“塗太守,你說得好,如果是一個老百姓,倒還罷了,無事生事,累的苦的還隻是自己一人,至多是連累妻兒親友;若是做了官,尤其是做了大官,乃至一國之主,跟著他受苦受累的就多了。比如說秦始皇吧,他好大喜功,好端端的日子不讓大家過,他要修什麼長城,從東到西一萬多裏,死的人不知幾十萬,後人說長城不是磚砌的,那是老百姓的白骨砌的。塗太守,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你想想,那長城真的能擋住什麼入侵的敵人嗎?千軍萬馬要過來,幾塊磚頭能擋得住嗎,無非是要為他秦始皇留下一個政績罷了。”

“大人說得對,要說擋住關外敵人,長城那是一點用都沒有的。秦始皇之後,不是朝朝代代都有夷狄入侵華夏嗎?”塗炳昌趕緊順著撫台豎起的竿子往上爬。

“再說王安石吧,本是一個極幸運的人,天分高,仕途順利,操守也好,文章詩詞更是出色,好端端的做個太平宰相,豈不是讓天下後世景仰不已!卻偏無事生事,想出什麼青苗均輸等等新法,最後弄得自己罷相謫居,被人視為奸蠢不說,還害得老百姓受盡折騰。回過頭來看看,王安石的什麼新法,什麼改製,又何必要去做?”

“是的,大人說得對極了。王安石若安分守己做官的話,憑他的聰明才幹,一定是曆史上少有的名宦。”塗知府又順竿爬著。

“哎,”譚繼洵歎了一口氣,“還是張養浩說得好:‘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說到底,還是老百姓在受苦哇!”

“是,是。”塗炳昌連連點頭。撫台大人這一番談古的話,已讓為官多年的知府老爺摸到了頭緒:原來談古的目的在於論今,他很可能是說張之洞辦鐵廠辦煤礦局是無事生事,其結果是苦了老百姓。

“不扯遠了。塗太守,今天把你請來,就是為的馬鞍山煤窯的事。我對你說句心裏話,張大人要在湖北辦洋務,我是不大讚成的。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勞民傷財,最終無濟於事。這話雖不中聽,日後必會證明的。老百姓生活苦,尋點活路不容易,何必要和他們作對哩。但這話現在不能對張大人說,他正在興頭上,朝廷中又有人撐腰,這話他哪裏聽得進?我請你來,是要請你這知府來出個兩全之策,既不拂張大人的意,又不傷著江夏老百姓利益,你有什麼好主意嗎?”

果然給猜中了,塗知府心裏暗喜,但是撫台出的顯然是個難題:有什麼好的兩全之策,能兩邊都不得罪呢?出點子、想主意,對於這個年邁的武昌知府來說可不容易,做了二十多年官老爺的他,從來是很少自己出主意的。他搔了搔大蓋帽下稀疏的白發,想了好長一會兒,也拿不出一個自個兒滿意的主意來,不能老這樣幹瞪眼瞧著,總得開口呀!

“大人,卑職想最好的辦法是讓煤礦局到另一個地方去采煤,馬鞍山這個地方維持老樣子不變,如此兩方都不得罪了。”

“這算什麼主意!”譚繼洵不覺幹笑了一聲。“你以為兩方都不得罪,這不明擺著得罪了張大人嗎?”

“哦,不錯,得罪了張大人。這個主意不好。”塗炳昌的眼珠子轉了幾圈後說:“要麼這樣,把鄉民已挖的煤全由煤礦局買下,然後鄉民撤除,馬鞍山交給煤礦局來經營。”

“這可能也不行,煤窯老板們會不同意;再說,拿錢的是老板,幾百名鄉民從此以後丟了飯碗!”

撫台又一次否決後,塗知府的肚子裏便再也沒有點子了。“大人,卑職一時想不出好辦法,容卑職回去後再細細想想。”

“慢點。”塗炳昌的兩個點子都不理想,但給了譚繼洵以啟發,何不將他們捏合起來,一道來做這樁事呢?“塗太守,我倒有個想法。”

“大人,還是您的辦法多,您說出來,卑職照辦就是了。”他多麼希望撫台再不要兜圈子了,早點發話,他再把這話傳給江夏縣,讓呂縣令辦不就得了!

“我看是這樣,馬鞍山煤窯還是交給煤礦局,不過,現在的這個攤子得全由煤礦局管起來,沈、周、張三個老板給煤礦局當小頭目,所有在煤窯上做事的鄉民通通都留下給煤礦局做事。至於具體事宜,由他們兩家去深談,我這個巡撫不管,你這個知府也不要管,就連江夏縣衙門也可不管,讓他們自己去辦。”

“好,大人這個辦法最高明。”譚繼洵的話剛落,塗知府就迫不及待地叫好。“煤礦局辦起來,總要人做事,讓現在的這批人去做,輕車熟路,再好不過了。即便人多點開支大點也不要緊,反正他們有的是戶部的銀子。娘的奶子人人有份,朝廷的銀子,大家都用得。”

“塗太守既然同意,這事就麻煩你去辦。”

“大人放心,卑職會辦得熨熨帖帖的。”

塗炳昌回到知府衙門裏,將這一套程序不走一絲樣的重新操持一遍。他派人召來江夏縣令呂文魁。呂縣令坐一頂黑呢轎子,穿一身乍看起來與知府沒有多大區別的官服,擺起全套排場來到知府衙門,塗知府把譚巡撫的話傳達了一遍。呂知縣聽後,心裏不大情願:若照巡撫的意思,馬鞍山煤窯鄉民的財路雖未斷,但縣衙門的財路卻斷了,隻是這話他又不能說,因為這筆稅收他是瞞了上麵的:知府不知,巡撫更不知。呂縣令說不出反對的理由,隻得答應照辦。

呂縣令由於心裏不樂意,回到縣衙門後就有意把這事壓著,直到半個月後才把煤窯三家老板召來衙門,傳達從知府口裏聽來的巡撫命令。誰知,三家老板都不同意這個處理辦法,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不想讓總督派來的煤礦局在馬鞍山落腳。他們是馬鞍山的山大王,要做土法挖窯的大老板,不願做洋法采煤的小工頭。

呂文魁正要借他們的不願合並而從中牟利,但他又不能慫恿他們公然抗拒巡撫的命令,於是說了句你們看著辦吧,便把他們打發出了衙門。

煤窯三家老板從呂縣令的口中,揣摸出省府縣的態度並非是要他們讓出,他們有了底。仗著背後有硬後台撐腰,三家老板決定遵循撫台的旨意,同意與煤礦局合夥,但把價碼抬高:三家老板都做煤礦局的協辦,所有在煤窯上做過事的鄉民一個不能裁,全部進煤礦局,他們的最低收入不得少於二兩銀子一個月。這個方案煤礦局顯然不能接受,那麼責任就在煤礦局一邊。談判不成,馬鞍山一切照舊。這正是他們所要達到的目的。

徐建寅原以為官府會全力支持煤礦局,不料三家煤窯老板竟然神氣十足地前來談判,說是奉巡撫之令,合夥開發馬鞍山,並將他們的方案搶先公布。

徐建寅麵對著有恃無恐的三個煤窯老板,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