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馬鞍山鄉民把洋礦師打得傷筋斷骨(3 / 3)

徐建寅得其父徐壽真傳,為人處世、治學辦事完全和父親一個樣。他相信科學技術才是致人類於幸福的惟一途徑,中國不如西洋,關鍵是在科技上不如,中國的出路,也惟有在發展科技上。因此他和父親一樣,不願當官,厭惡官場上的人事應酬和相互傾軋,隻求在一個安穩單純的環境中從事科技操作或西洋圖書的翻譯。徐壽在安慶內軍械所和江南機器局翻譯館裏度過其一生的重要歲月,他的成就也就是在這種環境裏完成的。徐建寅從小跟隨父親在江南機器局的翻譯館讀書翻譯,後來在李鴻章辦的金陵機器局做事,雖有候補道的空名,但那是空銜,他實際沒有做過一天官。不入官場,徐建寅得以保住心靈的寧靜,但因此也不懂社會上的複雜人事關係。

在徐建寅看來,這是件很簡單的事:山是國家的山,煤礦是國家的煤礦,馬鞍山小煤窯的亂挖亂掘完全是一種無政府的行為。二十多年已非法獲利不少,不處罰已經是很寬容了,現在煤礦局代表國家來此作機械化挖掘,完全是行使國家應有的權利,鄉民的小煤窯,理應無條件地立即停止撤離。哪有什麼合夥的道理?何況還要提出如此苛刻的條件,豈不是荒唐至極,無理取鬧!

徐建寅一口拒絕,談判破裂。徐建寅一麵向總督衙門稟報情況,一麵決定對仙女嶺下的煤層分布情況作采樣調查。

這天午後,煤礦局的兩個英國礦師亨利、斯維克在與陳念礽一道從美國回國的梁普時的帶領下,背著機器、標杆、記錄板來到一個無人工作的小煤井旁,他們想利用這個廢棄的煤井來作采樣調查。三個人開始豎標杆、安機器,一邊作現場記錄。

金發碧眼高鼻子的洋人,嘰哩哇啦的洋話以及閃閃發亮的洋玩意兒,立時招來了許多正在挑煤的鄉民的圍觀。這些遠離都市一輩子不出山溝的鄉民麵對著這一風景,比看耍猴戲還要來勁、有趣。這時沈家煤窯的賬房鄭煙鬼過來,他突然發現這是一個很好利用的機會。

“你們看,就是這幾個家夥要來霸占仙女嶺,把我們趕走,他們若是得逞,兄弟們的飯碗就要敲砸了!”

“他媽的,他們若是敲砸了老子的飯碗,老子就敲碎他們的狗頭!”

說話的漢子姓魯,他上有多年臥病在床的八十老母,下有四個嗷嗷待哺的幼小兒女。魯家無一分田,全憑賣苦力度日,這幾年靠著煤窯一家人才能半饑半飽;若沒有煤窯,他就陷入絕境。煤窯對他來說簡直是性命攸關。

“洋人有什麼資格在我們中國的山嶺上動土。哼,瞎了他們的狗眼!他們想把老子趕走,老子先要趕走他們!”說話的是個姓胡的年輕人,他也是全仗煤窯來養家糊口的人。

“你們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嗎?”鄭煙鬼胡亂編造,“這兩個洋人我在漢口見過,他們都是洋教堂裏的,專幹些挖小孩心肝眼珠、奸淫女人的事,這會子又到我們這裏來裝神弄鬼騙人。”

這些鄉民雖沒有見過洋人,但是洋教堂欺侮中國人,誘騙中國人進教堂,女人進去被奸淫,小孩進去後則被挖掉心肝做藥丸,挖出眼睛化水銀,這些話他們倒是聽說過幾十年了。洋教堂在他們的心目中就是座魔鬼窟,洋教士就是吃人害人的魔鬼。現在居然就有這樣的兩個魔鬼在眼前,而他們又的確在做著傷害自己的事,鄉民的胸膛裏開始燃起仇恨的怒火。

“打死這兩個洋鬼子!”姓魯的突然發出一聲怒吼。

“還有那個漢奸,也不能放過!”姓胡的連忙響應。

說話間,姓魯的、姓胡的兩個人同時衝出人群,向洋匠們奔去,鄭煙鬼忙對身邊的人說:“你們都上去幫忙呀,洋鬼子身上沒帶洋槍,不要怕!”

於是眾人都一窩蜂似的跟了上去,正在工作的礦師們嚇懵了,從鄉民憤怒的麵孔和大聲的吼叫聲中,他們知道來者不善。

梁普時對兩個洋同事說:“他們是來打我們的。他們人多,我們打不過,隻有快快跑回去!”

三個人背起探測器,拿著標杆跑步下山。在姓魯的和姓胡的率領下,十幾個鄉民跟著後麵直追,一邊高叫:“打死這幾個狗日的!”

三個人一邊跑著,一邊回頭看,隻見他們越來越近,接著便有小石頭從身邊呼呼飛過。突然,一塊石頭砸中了背機器的亨利的大腿,他隨即倒在地上。姓魯的衝上前來,便是一腳,踢在他的背上。亨利痛得在地上打滾,肩上的機器掉在地上,幾個鄉民用石頭將探測器砸得粉碎。姓魯的正要再用拳頭打亨利的頭時,亨利已從地上爬了起來,兩人立時扭成一團。梁普時見狀,便對斯維克說:“你趕快跑回去叫徐會辦派人來,我來救亨利!”

斯維克扔下記錄板,蹽起長腿,飛快地跑下山。梁普時剛回頭跑幾步,便被姓胡的追上了。姓胡的奪過他手中的標杆,“哢嚓”一聲就把它斷成兩截,然後揮舞起手中兩截斷標杆劈頭蓋臉地向梁普時打來。梁普時未及幫亨利的忙,自己早已被打得鼻青眼腫,滿臉是血。幸而斯維克跑得快,這時已跑到煤礦局駐地,見門邊兩個持洋槍的衛兵,便用極生硬的中國話高喊:“鳴槍,鳴槍!”

兩個衛兵順著斯維克跑來的方向看時,隻見半山腰上一片混亂,便知道出事了。兩個衛兵立時拔出洋槍來,對空放了幾槍。

槍聲驚動徐建寅,忙帶著煤礦局的所有員工向鬧事的地方跑去。槍聲也嚇壞鬧事的鄉民,鄭煙鬼大叫一聲:“洋槍隊來了,兄弟們回去吧!”

鄉民們扔下亨利和梁普時,四處逃散了。

徐建寅率領眾人跑上來,見躺在地上的亨利和梁普時血肉模糊,傷勢沉重,痛心已極。兩人被抬回煤礦局後,立即上了擔架,由徐建寅親自護送回漢口治療。第二天傍晚兩人被送進英國人在漢口辦的一所小醫院,由於搶救及時,亨利和梁普時雖傷筋斷骨,但無生命危險。

徐建寅這時才鬆了一口氣,過江來到總督衙門,向張之洞稟報這件事的前前後後。

張之洞聽完稟報後,氣得發抖,手掌在茶幾上狠狠地擊了一下,罵道:“這些個目無王法的刁民,全部給我抓起來,嚴懲不貸!”

徐建寅說:“煤窯老板口口聲聲說合夥辦礦,是巡撫的命令。若真的是巡撫下了這樣的命令,這命令本身就是錯的,助長了他們的威風。”

張之洞氣道:“把譚敬甫喊過來,我倒要問問他,說過這樣的混賬話沒有!”

徐建寅聽到這句話,嚇了一跳:不管譚繼洵這事辦得多麼不好,他到底是一省之主,怎麼可以叫他過來當麵責問呢?倘若總督和巡撫爭吵起來,自己不就成了是非的挑起者嗎?徐建寅知道常有督撫不和的事,他生怕因此而造成武昌城內的督撫不和。徐建寅的顧慮不是多餘的,督撫不和的事,不但時常有,近幾十年來簡直成了普遍現象。造成這種現象的出現,首先要歸咎於朝廷。當初,這種製度的設立,便含有相互牽製的一層內容在內。總督正二品,巡撫從二品,品銜雖有差別,但巡撫並不是總督的僚屬,相見時行的是平禮。總督主管軍事,巡撫主管民政。但軍、政常會糾纏在一起,且共處一城,麵對著同一省,於是糾葛就產生了。有清一代同城的督撫,如兩廣總督與廣東巡撫,雲貴總督與雲南巡撫,陝甘總督與甘肅巡撫,閩浙總督與福建巡撫及湖廣總督與湖北巡撫之間便常有麻煩事出現,不和諧的居多。到了太平天國時期,軍事壓倒一切,督、撫都管同一樁事,於是用兵省份的督、撫之間鬧意見的就更多。

當下徐建寅想到這裏,忙說:“大人請息怒,暫時不要譚撫台過來,我先去他那裏,向他稟報這件事,順便問問煤窯老板所說是否屬實。”

張之洞想了想說:“也好,你去向他稟報也是應該的,不過,此事我得有個態度,鐵廠煤礦局畢竟是我在辦理。”說完,他抽出一張信箋來,提筆寫道:敬甫中丞台鑒:馬鞍山鄉民毆打煤礦局礦師,幾至出人命大案。據煤礦局會辦徐建寅言,煤窯老板堅持要與煤礦局合夥經辦。馬鞍山乃國家山嶺,非某姓之私產,煤窯老板在馬鞍山無任何辦礦權利,豈能合夥經辦?合辦雲雲,非癡人說夢,即無理取鬧。盼速查清此事,嚴令煤窯限日撤除,並懲辦肇事者。

張之洞將這封信遞給徐建寅說:“本想給譚撫台一個麵子,讓他來辦理。不料此公糊塗,釀成大事。現在再不給他餘地了,就叫他這樣辦。”

徐建寅雖覺張之洞以一總督對巡撫寫措辭如此嚴厲的信,略有點過分,但一想到譚繼洵的無能,又覺得不過分了。他接過信,向張之洞投過敬佩的目光,心想:辦大事還得真要張製台這樣的氣魄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