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思想不羈而又心緒愁苦的貴公子(1 / 3)

看了張之洞的信,聽了徐建寅的稟報後,譚繼洵大吃一驚,心緒十分複雜。他既痛恨馬鞍山鄉民的野蠻無禮:毆打礦師,砸爛機器,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又埋怨武昌知府和江夏縣令辦事不力:他們一定是沒有把他的意思原原本本地傳達,不知在哪一個環節上走了樣,才激起鄉民的憤恨。同時又對張之洞信函中的不客氣很是不快:論年齡,論科名都在你張之洞之上,你張之洞怎麼可以就憑著品銜高一級,對我說這等亢厲不恭的話呢?

送走徐建寅後,譚繼洵為著這件事惱恨至極,一個整夜沒有睡好覺,第二天上午便覺得有點頭重腳輕。他強打起精神,把武昌知府再次喚進巡撫衙門。譚繼洵陰沉著臉,以少有的峻厲口氣對塗炳昌說:“你看看張大人這封信吧!”

塗炳昌看完信後,才知馬鞍山鬧出大事,張之洞為此發了大火。他與譚撫台打了三年多交道,一向都是和顏悅色的,今日第一次見他這個模樣,知道撫台大人心裏也大為生氣了。他顫抖著雙手將信函還給撫台:“馬鞍山刁民竟然毆打礦師,卑職實在是不知道。江夏縣出了這等事,卑職有責。大人看此事如何處理,卑職一定照辦。”

“唉!”譚繼洵跺了跺腳,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都怪你們無能,辜負了我的一番好意!”

“是,是,卑職無能,卑職無能!”塗知府檢討不迭。

“我原想把他們捏合在一起,雙方都得利,沒想到煤窯上的人竟然動起武來,打傷人,尤其是打傷洋人,這事就麻煩了。張製台信函上的話雖然難聽,道理上還是他的對。事情到了這般地步,再沒有合辦的餘地了。你去告訴呂文魁,叫他親到漢口去看望兩個被打傷的礦師。呂文魁切莫以為這是代人受過,拒絕去漢口。塗知府,你要他心裏放明白點,除開作為縣令責無旁貸這點不說外,要知道打傷的是英國洋人,倘若惹怒英國大使館,告到朝廷那裏就不得了啦。他呂文魁的縣令做不成是當然的,隻怕你我也不得安寧。”

塗知府心裏猛然生出一股恐懼感來。這幾十年裏,與洋人衝突的事還少了嗎?本來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一下子就鬧成大事。本來是洋人理虧,到頭來都是中國人的不是。朝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辦了自己的官員和百姓再說。洋人可是惹不起的呀,何況這事明擺著是馬鞍山的鄉民不對。塗知府忙說:“大人指教的是,卑職不但叫呂文魁去,而且卑職也陪同前往,一道去慰問受傷的洋礦師。”

“你就不要去了,事情出在江夏,江夏縣令去賠禮就行了。”譚繼洵繼續說,“還有,要呂文魁盡快通知馬鞍山煤窯撤除,再不要說別的話了,那塊地方隻有全部交給煤礦局,才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是,是,卑職一切照辦!”

江夏縣令呂文魁本不願意過江去看望被毆打的煤礦局礦師,認為這是降了他堂堂縣太爺的格,但當塗炳昌指出此事將可能導致一個新的洋案後,呂文魁也害怕了,連忙答應。第二天親自過江到漢口,尋到那家英國人辦的醫院,看望亨利、梁普時,代表江夏縣衙門說了許多賠不是的話。又對守候一旁的徐建寅表示,三天之內一定將馬鞍山煤窯撤除,並查辦肇事者。

這時,江夏縣丞錢乃昌向總督衙門上了一封密函,將呂文魁收取馬鞍山煤窯稅銀作小金庫一事稟報張之洞。錢乃昌揭發呂文魁並非為了公義,純粹是出於平日相處不合的私怨。他知道馬鞍山的事一定使張之洞對呂文魁極為不滿,於是趁此機會落井下石,既泄了私憤,又討好總督,最好是促成張之洞罷掉呂文魁,由自己來坐正堂,那就更是求之不得了。

果然,張之洞接到這封密函後十分惱怒,立即派衙役去江夏縣傳令,命呂文魁明天一早來督署聽候訓話。

呂文魁接到命令後心裏很是惶恐。他知道,毆打洋匠一事能大能小。若以瀆職失責釀成地方洋案而論,隻需一道奏本,頭上的七品頂戴便立時丟掉;若不上告朝廷,則一點事都沒有。而這告與不告,全操在總督張之洞一人手裏。現在沒有別的法子,隻有求張製台寬恕這一條路了。第二天一早,呂縣令誠惶誠恐來到總督衙門。門房認識他,忙客氣地將他帶到候見廳,坐定後門房告辭。寬大的候見廳隻坐著呂文魁一人,他的心像鼓槌似的上下急跳:張製台會說些什麼呢?我又該如何回答呢?

不知不覺,枯坐了個把鍾頭,卻不見值班的衙役過來招喚,呂縣令有點急了。他眼睛盯著門口,希望能逮住一個人替他傳傳話。又過了半個鍾點,好容易看見一個衙役,立刻走上前去,對衙役說:“我是江夏縣呂縣令,奉張製台之命來衙門,已等一個半鍾頭了,煩你轉告一聲。”

那衙役雖不認識呂文魁,見他穿著正七品官服,知不是假冒,於是臉上堆著笑容說:“呂太爺您坐好,我這就去轉告。”

一會兒工夫,衙役出來了,說:“呂太爺,張製台現在正跟襄陽鎮的總兵說著話,請您等一等。”

呂縣令心裏不快,卻不敢發作,隻得重新坐下耐心地等著。這一坐又是一個多小時,仍不見任何動靜。可憐一個平時在江夏縣境內耀武揚威的縣太爺,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在總督衙門候見廳枯坐了三個小時,沒有人搭理,也沒有一口水喝。正窩著一肚子火的時候,隻見一個氣宇軒昂的武官在幾個戈什哈的簇擁下,熱熱鬧鬧地從候見廳門口走過。呂文魁心想,這武官大概就是襄陽鎮總兵了,看來,張製台與他的談話已結束,這下該輪到我了。他正了正衣冠,挺直腰板坐著,等待衙役前來導引。又過了一會,剛才那個衙役來了,手裏提著一個竹籃子。

“呂太爺,張製台已回後院吃午飯去了,您將就在這裏吃一點吧!”

像是得到提醒似的,一聽到“吃”字,呂文魁的肚子立馬便咕嚕嚕地響了起來,一股強烈的饑餓感衝口而出。竹籃打開,一大碗米飯,一小碟豆腐,一小碟蘿卜,一小碗青菜湯。顯然,這不是款待客人的酒菜,而是衙門工役的便飯。呂縣令又是不快,但肚子餓得厲害,隻得受了。悄悄地問衙役:“張製台吃完午飯後一般做什麼?”

衙役答:“沒有定準。有時他會在後院散散步,有時他會躺下來睡一睡,有時他會見客,有時碗一丟就進簽押房辦公事。”

呂文魁心想,說不定張製台吃完午飯後就會召見。他匆匆吃了飯,也不敢到候見廳外走動,壓下性子又坐著等。

坐了許久,依然不見動靜。他弄不清此時張之洞在做什麼,想想也可能午睡了,便幹脆背靠著牆壁閉目養起神來。眼睛雖閉緊,心神卻安寧不下,於是掏出小懷表來,睜眼一看,已指向二點一刻。他想,即便午睡,也應起床了,為何沒有動靜呢?往日候見廳裏客人不斷,偏偏今天再不見第二人,偌大的候見廳,隻有這個呂縣令一人孤孤單單。想到這裏,呂文魁心裏不免生起滿腔怨恨來。正在這時,候見廳外響起一陣響亮的皮鞋聲,呂縣令定睛一看,三個粗壯的洋人趾高氣揚地從門口走過。他下意識地一驚,莫不是外國領事館的人來會見張製台?若是使館的人,多半與馬鞍山一事有關?這麼說,真的釀成了洋案,洋公使們到總督衙門交涉來了!看來事情嚴重了!呂縣令如此一想,心馬上怦怦亂跳,背上冒出虛汗,剛才的怨恨早已飛到爪哇國外,全身已被恐懼包圍得嚴嚴實實。

呂文魁在恐懼中淡忘了時間,反倒沒有枯等的難受了,直到衙役再次來到候見廳時,他才知道已是傍晚。衙役說:“呂太爺,晚上張製台要請洋人在花廳吃飯,就不能見您了。張製台發下話:他明天一早要出衙門到鐵廠視察,隻是在臨出門前有半個鍾頭的空隙,呂縣令要麼回縣衙去,明天一早再來候著,要麼就在客房裏睡一晚,明早見。回還是不回,由太爺您自己定。”

回自家住,當然舒舒服服,但不知張製台明天什麼時候出衙門,來早了,怕衙門未開,來遲了,有可能見不到。住這裏,苦是苦一點,但明天早上決不會誤事。在候見廳冷坐了一整天的呂縣令,此時仿佛突然開了竅:張製台今天是有意懲罰我,也在考驗我,他是在看我的態度。

“請你轉告張製台,為了明天能順利得到召見,卑職今晚就睡在總督衙門客房。”

“好,那我就帶呂太爺去客房吧!”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呂文魁就起床盥洗,然後一人坐在候見廳等候。剛到七點鍾,衙役就將他帶到張之洞的麵前。

張之洞冷冷地盯著呂文魁,好長時間不說話,盯得呂文魁的兩隻腿直打哆嗦。“呂縣令,有人說你是馬鞍山事件的幕後支持者。”

呂文魁嚇了一大跳,忙分辯:“卑職不是支持者,卑職是辦事不力。”

“你不要急於辯解。”張之洞打斷呂文魁的話。“我問你,馬鞍山三家煤窯每年交縣衙門三千兩稅銀,是不是真的?”

呂文魁猶豫了一下,答道:“有這回事。”

“這筆銀子用到哪裏去了?”

“大多數用在修路補橋、賑災恤貧等事情上。”呂文魁回答得麻利,像是真這樣做似的。

“哼!”張之洞冷笑一聲。“既然是在做好事,為何不見你稟告知府和巡撫。”

呂文魁不做聲。

張之洞厲聲道:“據本部堂所知,這筆稅金並非用在百姓上,而是用在官場上了。正因為有這個好處,你才庇護三大家煤窯,阻撓煤礦局。本部堂本想參掉你這個縣令,看在你態度尚好,暫不罷你的官。你回江夏後將曆年來所得馬鞍山稅金報一個明細賬單來,聽候核查。另外,罰三大煤窯一萬五千銀子,一家五千兩,限十天內交齊。這一萬五千兩銀子,本部堂一兩不要,完全交給煤礦局,用於開發馬鞍山煤井。若十天內辦不了這件事,你摘下翎頂來見我!你去吧!”

呂文魁木然聽完這段訓話後,垂頭喪氣地走出總督衙門。

傍晚,張之洞回到衙門,徐建寅已在這裏等候好一會子了。他告訴總督,他上午去巡撫衙門,表示對譚撫台處理馬鞍山一事的謝忱,得知譚撫台因此事已氣得生病臥床。張之洞本對譚繼洵很是不滿,一聽說老頭子為此而生病,心裏頓時對他寬諒了許多。沉吟片刻,他把兒子仁梃喚了進來。

二十二歲的張仁梃長得比父親略為清秀點,在師傅桑治平多年教導下,他不僅學問根基打得紮實,而且器局開闊,眼光遠大。張之洞對這個二兒子很滿意,認為他比大哥仁權要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