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對兒子說:“你去準備幾樣瓜果糕點,明天一早去巡撫衙門,代我去看望譚撫台。譚撫台年紀大了,又生著病,你不要在那裏坐得太久了。看一看,轉達我的問候,說幾句安慰的話就回來。讓大根陪你去。”
張之洞還是第一次派兒子代他出門看望人,怕他年輕不懂事,遂仔仔細細地吩咐著。
仁梃感覺到父親對自己的信任,突然間有一種已長大成人的感覺,興奮地領下了這道父命。
第二天一早,大根陪著仁梃來到巡撫衙門。門房見是總督的二少爺來問候撫台,十分殷勤。撫署總文案出來接待,又親自陪著來到譚繼洵的臥房。譚繼洵得知後,硬是掙紮著起床親自接見。他見仁梃長得一表人才,舉止也很得體,甚是高興,對張之洞的這番舉動也頗為心暖。
為了答謝總督的心意,待仁梃走後,他把自己的小兒子叫過來,吩咐兒子明日到督署去代他謝謝張製台。譚繼洵的這個小兒子不是別人,正是日後感天動地泣鬼神的一代人傑譚嗣同。
譚嗣同雖貴為巡撫公子,年紀輕輕卻經曆過許多不幸。若說起人生幸福來,他遠不及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
譚嗣同同治四年出生在北京,那時他的父親正在戶部做山西司員外郎。譚嗣同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母親徐氏為父親的發妻。他出生的那年,父親納妾盧氏,盧氏比丈夫小二十三歲。在譚繼洵的眼裏,十八歲的小妾遠比四十出頭的發妻漂亮動人,他的愛心幾乎全部轉到盧氏的身上,而盧氏又是一個心胸狹窄的自私女人。從此,原本和諧的家庭埋下了多事種子。
嗣同七歲那年,大哥回瀏陽完婚,因為嫡庶不和,徐氏有意借兒子完婚之機離開北京。嗣同與二哥留在父親身邊讀書。徐氏走後,盧氏便把平日積壓在心裏的怨恨向嗣同兄弟發泄。嗣同年幼,更成了盧氏經常打罵的對象,盧氏又在譚繼洵麵前大說他的壞話,使得他失去了父愛,小小的年紀,便開始懂得以少言寡語、含恨忍痛來應對世事。一年後,徐氏從瀏陽回來,見到小兒子骨瘦如柴、木訥呆滯,傷心痛哭。七八歲年紀,正是一個人性格形成的重要時期,這一年的精神創傷為譚嗣同特立獨行的性格奠下了基礎。
光緒二年春天,北京流行白喉。出嫁不久的二姐染上此病,隨後,母親徐氏和長兄也染上了,五天之內,三人先後去世。十二歲的譚嗣同也感染上了。他在床上昏死三天三夜,竟然蘇醒過來,留下一條命,父親因而又給他取了個“複生”的名。這段家庭慘故給譚嗣同打擊極大,多少年後,每一提及此事,便欷噓流淚。不久,二哥護送母親及大哥的靈柩回瀏陽安葬,並留在家鄉主持家務。嗣同仍住京師讀書。從那以後,後母盧氏便將譚嗣同視為眼中之釘,想方設法虐待他。譚繼洵公務繁忙,不理家事,在盧氏的挑唆下,也不喜歡這個死裏逃生的兒子。
譚嗣同痛失母親,又缺少父愛,隻有書籍伴隨著他孤單寂寞、傷感多愁的心靈。如此環境,促使譚嗣同逐漸形成桀驁不馴,憤世嫉俗,厭惡舊秩序,渴望衝決羅網的叛逆性格。
他在父親送他誦讀的《闈墨大全》上憤怒地批道“豈有此理”四個大字,卻以大量的精力閱讀各種不上台麵的雜書。就在這個時候,他結識了北京鏢局的鏢師大刀王五。大刀王五是個回教徒,從小與父母失散,在浪跡江湖中長大。他武藝精熟,尤以善使大刀出名。譚嗣同與他交往,不僅從他那兒學到武功和江湖義氣,也由此獲知生活的艱辛及社會的複雜。
不久,譚繼洵外放甘肅鞏秦階道。譚繼洵在甘肅十二年,這期間譚嗣同不斷往返瀏陽與甘肅之間。他從名師讀書,深究天人之際,又喜與邊塞將士往來,縱馬狩獵。在多次南來北往的過程中,他深深地體會到國家的貧弱、政治的腐敗和百姓的艱苦,強烈的濟世救民願望,就在這跋涉奔波餐風宿露的日子裏萌生了。
張之洞聽說譚繼洵派兒子譚嗣同過來答謝,滿心歡喜,他早就想見見這位不尋常的後生輩了。張之洞知道譚嗣同,是聽楊銳說起的。楊銳聽他的那班年輕朋友說,當今天下有四大名公子。戰國時期的四大名公子:孟嚐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在曆史上一直是美名傳頌。當今也有這等公子?楊銳懷著極大的興趣問這四大公子分別是誰,於是朋友告訴他,這四公子即丁日昌的兒子丁惠康,吳長慶的兒子吳保初,陳寶箴的兒子陳三立,另一個便是譚繼洵的兒子譚嗣同。陳寶箴雖在武昌,但陳三立卻在京師,而譚嗣同卻近在咫尺,怎能失之交臂?喜交朋友的楊銳務必要結識。托人介紹,楊銳認識了譚嗣同,果然一見傾心。譚嗣同也喜歡楊銳,彼此成了知心之交。有一次閑聊天時,楊銳對老師說起了譚嗣同,說譚撫台的這個公子書讀得如何好,詩文做得如何好,尤其可貴的是豪俠仗義,武藝出色,堪稱文武雙全。張之洞聽了心裏一動,讀書做詩文不奇怪,難得的是以一撫台公子而有武功。武功這碼子事,本是八旗子弟的特長,時至今日,連八旗子弟都不習騎射了,一個漢家高官的公子居然好此道,實為罕見。想不到平庸懦弱的譚繼洵,竟然會有如此卓犖不凡的兒子!張之洞真想見見,但總沒有機會,不料今日他自己來了。
張之洞吩咐安排在小書房接見。張之洞與人相見通常安排在客廳或茶廳,倘若為他所喜歡,或願與之深談的人,則安排在小書房,至於與他關係特別密切的人,如桑治平、楊銳、辜鴻銘等人,他有時也會在簽押房裏直接交談。
當下張之洞離開簽押房來到小書房裏。隻見一個人早已在此等候著,見他來,立即起身,垂手肅立。張之洞注目看這人年紀約摸二十七八,中等略偏矮的單薄身材,清臒的麵容上鑲著兩隻微覺凹下的雙眼,那雙眼睛中流露出的是憂鬱思慮的目光。張之洞知道這便是譚嗣同,他丟掉素日的倨傲,主動打著招呼:“是譚公子吧,請坐,請坐。”
“張大人,晚輩向您請安。”譚嗣同操著一口純正的京腔說著,同時向張之洞深深一鞠躬,然後落落大方地坐下。
“哦,你的官話說得真好,在北京住過幾年?”張之洞從小在貴州長大,父親說的又是一口南皮話,他的官話其實說得並不好。常與他打交道的人官話都說得不好,尤其是衡陽人王之春、義寧人陳寶箴,那一口帶著濃厚家鄉腔的官話,既難聽又難懂,乍然在武昌聽到這樣純正的官話,猶如久喝渾濁水,突然飲到清泉似的舒暢。
“我出生在北京,一直長到十三歲,才第一次回瀏陽老家。”
“哦,怪不得。”張之洞點點頭,用父輩的慈愛望著這個名氣不小的年輕人。“你是老幾,今年多大了,成家了嗎?”
“我有兩個親哥哥,還有一個嫡堂哥哥,故家人都呼我老四。今年二十八了,早已娶妻,嶽父名叫李壽蓉,署理過漢黃德道,前些年奉調去了安徽。”
“哦,你還是李道台的女婿。”張之洞隨口問,“令堂身體健朗嗎?”
“先母已去世十多年了。”譚嗣同一提起母親,就想起當年家裏同時擺著三口棺木的慘景,語聲不由得哽咽起來。
這孩子天性純良!張之洞心裏想著,便不再問他的家事了。“令尊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譚嗣同誠摯地說,“家父深謝大人遣公子問候的一片好意,特意叫我一來答謝,二來告訴大人,他今日好多了,明天便可以起床辦公務了。”
“不要那麼急,令尊高齡,應當多休息幾天,待痊愈後再辦公不遲。”
“家父說,昨日公子送的厚禮,他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特命我給大人回贈一架鹿角。這是家父做甘肅藩司時一位朋友送的。西北梅花鹿角養精提神,更要勝過他處產的鹿角。”譚嗣同說罷,從椅背後提起一個大布包來。他打開布包,露出一架二尺長的黑褐色長滿絨毛的梅花鹿角,他起身雙手奉上。
張之洞麵對這份貴重的禮物,頗覺為難。他平生不喜歡別人送禮,尤怕送重禮,絕大部分禮品他都婉拒不接。但處於眼下情勢,這份重禮,他真的不便推辭,推辭則意味著拒絕巡撫的好意,今後督撫共事便更難了。想到這裏,他微笑著說:“好吧!令尊的這番厚禮我也不能拂逆,我收下了,你回去後代我多多致謝。”
“謝謝大人賞臉!”
“楊銳多次在我麵前提起你,說你文武雙全,豪俠仗義,我為譚撫台有你這樣的佳兒感到高興。”張之洞充滿愛撫的目光和藹地望著譚嗣同,他這話完全出自內心。本想再說一句“可惜我沒有這個福氣”,話到嘴邊又噎下去了。
“大人誇獎了。楊叔嶠是個實誠君子,前兩天我還收到他從京師寄來的信,說是在內閣做中書感覺沉悶,還不如在武昌。武昌雖忙碌,但有生氣,日子充實得多。在內閣做事,心情煩,連讀書的情緒都沒有了。”
提到讀書,張之洞聽楊銳說過,譚嗣同在名儒歐陽中鵠的指導下,已經研讀完畢《船山遺書》,便問:“聽說你用整整一年的時間,通讀了王夫之的書,有什麼特別的體會嗎?”
“船山先生的書體大思精,晚生自以為尚未能入其門檻,不過也有點體會。晚生以為,船山先生隱居著述四十年,無非是要向世人闡述他的一個信念,即人當與時共進。”
張之洞讀書,除經史外,偏重於詩文,對子書不很喜愛。曾氏兄弟在江寧刻印的《船山遺書》,他當時作為湖北學政,也蒙金陵書局贈送一部,但他隻讀過其中一小部分。常聽人說船山書最精彩的部分在於“氣”、“理”、“道”、“器”、“知”、“行”方麵的辨析,而船山隱於山中著書立說,最隱秘的目的乃在於伸張民族大義;甚至還有人私下裏說,曾氏兄弟打下南京後,急於刻印船山的著作,實際上是想借此洗刷自己助滿壓漢的罪過。當然,張之洞對此類私下臆測決不相信。
至於說船山學說的宗旨是闡述人應與時代同行這個說法,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是船山的本意,還是這位超脫凡俗的公子的自我見解?船山有副名聯:六經責我開生麵,七尺從天乞活埋。船山可以在六經中別開生麵,年輕人也可以從船山學說中別開生麵,且聽他的解釋吧。張之洞微笑著說:“你的領悟力真是過人。船山數百萬言殫精竭思的著述,讓你一句話就鉤玄提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