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晚生讀書是奉行五柳先生的榜樣,好讀書而不求甚解,很可能鉤提的不是船山的玄要,不過我以為當如此去理解船山的學說。”
張之洞想:研究船山的這種方法或許不可取,若論經世致用,則未嚐不是通者之識。張之洞讀書,曆來最重這個“通”字,而千千萬萬的讀書人恰好不懂這點,變成迂腐不通;倘若迂腐不通,讀書再多也無用。這就是孟夫子所說的,盡信書,不如無書。
“四少爺,你給老夫說說你對與時同行的認識吧!”
“張大人,晚生以為,與時同行不僅僅是船山學說的宗旨,而且是古往今來一切英雄豪傑成就事業的根本之途。一個人,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倘若與天作對,與時作對,則必然碰得頭破血流,一事無成。衡之前朝前代,此種人不勝枚舉,隻是他們沒有看到這一點罷了。”
張之洞為官幾十年,敢於在他麵前如此大言犖犖的年輕人很少。是身為巡撫公子,一向自大慣了?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識深淺反而易於放言高論?抑或是真正不同流俗,驚異的隻是別人,在他自己卻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張之洞邊聽邊默默地想著。
“就拿眼下來說吧,我們正麵臨著一個巨大的變化。合肥相國雖然有些事做得不愜人意,但他的頭腦還是清醒的。他有一句話說得最妙不過。他說中國正處在三千年一大變局之中。一個‘變’字最是深刻地概括今日國家的局勢。既然局勢變了,一切也應隨之而變。有句本不是晚輩應該說的話,但久蓄於胸,平素無機會一吐,今日在大人麵前,盡管有可能受狂妄之譏,我還是忍不住要說出來。”
“什麼話,你說吧。”張之洞和藹地鼓勵。
“大人,以晚輩所見,當今中國最大的問題便是因循守舊,而不知變革維新。”
“變革維新”!“變革”與“維新”本是兩個古老的舊詞,現在由年輕的譚嗣同加以組合吐出,讓五十五歲銳意進取的湖廣總督為之一震。他開始對眼前這個名公子另眼相看了。
“這一點在官場最為突出,湖北官場尤為典型。不瞞大人說,家父便是一個因循守舊的人。這句話,晚輩也曾當麵對家父說過,家父也承認這一點,說像他這樣經曆和年歲的人,還是因循守舊最為保險。”
張之洞不由得笑了起來,說:“足下父子能這樣傾心交談,實不容易。”
“這種交談太難得了,隻有在他心情極為舒暢時才可偶爾言之。家父一生很少舒暢,他總在忙碌憂慮中度過。不是晚輩袒護,像家父這樣的人,當今官場還不太多見,最多見的是武昌知府和江夏縣令一類人。他們真的是曾文正公五十年前所說的推諉、顢頇式的官員。大人要在湖北辦洋務大事,依晚輩愚見,最主要的還不是缺資金,最主要的是要如何對待一大批這樣昏瞀的官吏。”
這番話使張之洞又是一震。他先是對譚嗣同這種狂放的姿態頗為不滿。最主要的不是什麼而是什麼這一類的話,隻有子青老哥、閻丹老那樣的人才可以說的,作為二十多歲的子侄輩,豈可當我之麵說這種話?拘謹重禮的譚敬甫,怎麼生出這樣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來。真是咄咄怪事!然而轉念一想,這個年輕人說的也有道理。近來令他氣悶、憤慨,甚至沮喪的兩件事,又的確都是因為官吏的昏聵而造成,並不是因為銀錢的缺短。張之洞不得不佩服譚嗣同目光的犀利。從心底裏來說,張之洞是喜歡這種人的:玫瑰雖有刺,但有好看的花朵,蔓藤盡管柔順可親,卻一點用處也沒有!
他放下架子,以一種近乎平等的姿態問:“你說的有道理。依你看,老夫來湖北辦鐵廠、辦礦務局,湖北官場和民間究竟是支持的人多,還是不支持的人多?”
譚嗣同沒有立即回答,他思索半晌後說:“大人若要聽我講實話的話,湖北省無論官場和民間對大人辦的事,理解和支持的都是少數,大部分人都在觀望。當然,黃鶴樓上看翻船的人也不多。”
張之洞凝神撫須,望著譚嗣同沒有吱聲,心裏卻在仔細掂量這幾句話。
“不過,大人不必因此而有所顧慮,從古以來雄圖偉業都是由少數幾個先知先覺做起,然後再得到多數人的襄助,最後才有普天之下的響應,蔚成大舉。比如孔夫子創立儒家學派,又比如天竺國的釋迦牟尼創立佛教,都是這樣的。晚輩是完全讚同大人的這番事業的,隻是因為家父一再要晚輩參加今年秋天的恩科鄉試,不然,晚輩早就回到原籍瀏陽去,仿效大人辦兩件大事。”
張之洞很感興趣地問:“回瀏陽辦兩件什麼大事?”
“仿效大人在兩湖書院設置西洋學問的做法,回瀏陽辦一西學館,以算學、天文、測量等為主,招收幾十個聰穎子弟加以培植。”
“好。”張之洞立即答道,“你這個想法太好了,我先向你預定,你培養多少我接收多少,我這裏正需要這樣的人才。”
譚嗣同高興地說:“有大人支持,我辦西學館的興頭更足了,也不愁沒有人來就讀了。”
“第二件呢?”
“我的老家瀏陽是個山區,田少山多,老百姓生活艱難,世世代代瀏陽人都認為貧苦是命,改變不了。自從大人決定在江夏開煤,在大冶采鐵後,我就想起十年前看到瀏陽縣誌上記載,普跡寺僧人從明代嘉靖年間起,便在後山下挖一種黑石塊當木柴用來燒水煮飯,一直到康熙末年,黑石塊用完了,才燒柴。現在我想,那裏的石塊不就是煤嗎?”
“不錯,那一定是煤。”張之洞大為高興起來,“鐵政局的洋礦師說:有的煤就在表層,叫露天煤,普跡寺的黑石塊很可能就是露天煤;露天煤燒完了,他們不知道往深裏挖。你的想法很好,看來你們瀏陽會有大量的煤。”
“我就是這樣想的。”譚嗣同臉上泛起真情的光彩,“所以,我想請行家去我們瀏陽查勘,說不定除煤外,可能還有鐵、銅等礦石。我們把這些地下的寶藏挖出來,不就給瀏陽百姓帶來財富了嗎?”
“好好,我支持你。你什麼時候去,我叫鐵政局派兩個英國礦師陪你去,幫你查勘。若有的話,今後就在瀏陽再建一個煤礦局,由湖南巡撫衙門來負責辦。若他們不熱心的話,你再找我,我來辦。挖出的煤就運到武昌來煉鐵,無非就是遠一點,多點運費而已。”
這番話頓時把兩代人的心拴到一塊。譚嗣同心裏湧現出一股多年來少有的痛快,他敞開胸懷對張之洞說:“大人,晚輩跟你說句心裏話,這辦算學館、開礦,我以為尚是第二位的事,要使老百姓富裕,國家強大起來,第一位的是要變革維新。變革維新的榜樣便是西洋各國,開礦煉鐵造機器製槍炮等等是具體本事,當然要學習,更要學習的是他們的政令法律,也即是說我們要來一次新的變法,變革祖宗成法。如此,中國或許有希望。否則,任何好的技藝到了中國來都會變味,猶如橘變成了枳。”
“變法”,一聽到這個詞,張之洞立即想起了車裂的商鞅、放逐的王安石、鞭屍的張居正,這可不是隨便談論的話題!譚嗣同布衣青年,他可以童言無忌,身為封疆大吏對這等大事是不能隨便說的,他決定轉一個話題:“橘過淮北則為枳,這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我們以後再說。老夫聽楊銳說,你文思敏捷,為文下筆千言,吟詩七步成篇。”
“叔嶠誇獎了。”譚嗣同笑了笑說,“不過,若是不以太高的標準來要求,隨便吟一兩首還是可以的。”
“好。老夫就試試你如何?”張之洞指了指對麵書架上的西洋座鍾,“你就當著我的麵,用一刻鍾的時間吟一首七律。”
“請大人賜題。”譚嗣同毫不含糊地說。
張之洞略思片刻:“就以眼前之景為題,吟一首《登黃鶴樓覽武漢形勢》吧!”
“晚輩領題了。”譚嗣同說完這句話後便不再吭聲,呆坐在木靠椅上,麵無表情,兩隻略為下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座鎏金發亮的洋鍾。張之洞望著瘦小的譚公子,覺得他眼下這個神態決不像達官貴公子的模樣,那木訥的麵容,像是內心愁苦的入定僧;瘦小的身材,像是終年饑餓的放牛娃;那微凹的雙眼,像是荒山坡上的兩隻小洞穴。張之洞越看心裏越不好受:這孩子要麼是心靈上蒙有常人所沒有的極大創痛,要麼是體內藏有未察覺的暗疾隱病,或許難保永年……“大人,晚輩借你的紙筆用用。”正在張之洞胡思亂想的時候,譚嗣同已起身了。
“好,好。”張之洞也跟著起身,指著書桌上的文房四寶說,“你寫吧!”
譚嗣同來到書案邊,提起筆來,蘸了墨後,在一張空白信箋上龍飛鳳舞地寫起來。張之洞跟在他的身後看,一邊輕輕地念著:黃沙卷日墮荒荒,一鳥隨雲度莽蒼。
山入空城盤地起,江橫曠野竟天長。
東南形勝雄吳楚,今古人才感棟梁。
遠略未因愁病減,角聲吹徹滿林霜。
譚嗣同放下筆,拿起詩箋,雙手遞給張之洞:“大人是詩界巨眼,晚輩獻醜了。”
“不錯,不錯。”張之洞接過詩箋說,“這首七律通篇都不錯,尤其首聯兩句最好。前人說陳思王最攻起調,看來你寫詩學的是曹植一路。接下三聯略嫌傷感了點。年輕人嘛,雖有點坎坷挫折,畢竟年富力盛,前途遠大,宜樂觀激揚為好。這種憂思重重的風格,大概也是受曹植的影響吧!”
譚嗣同說:“大人所論極是。我在吟詩的時候,仿佛覺得自己就是一隻孤單失群孤立無援的小鳥,隨著浮雲在莽蒼蒼的天際上吃力地飛呀飛呀,不知何處是歸宿。”
“喔!”張之洞斂容望著譚嗣同,一時無語。他做學政多年,學生數以千計,像這等身處富貴之家而憂心忡忡的年輕人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原本想叫仁梃與嗣同交個朋友,以便仁梃有一個文武兼資的同齡榜樣,但此刻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怕這個思想不羈而心緒愁苦的撫台公子對兒子帶來不利的影響。
這時,梁敦彥急匆匆地走進來,附著張之洞的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隻見張之洞臉色陡然陰沉下來,對譚嗣同說:“四少爺,老夫有急事要辦,對不起了。回去後轉達對令尊大人的謝意,請他多休息幾天,待病完全好後再辦公事不遲。”又對大根說,“你送送譚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