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紅紅的果皮是我的唇印,那香甜的果汁,是我們成熟的愛情。
又是露莎在唱歌。露莎是一個牧羊少女,她每天早上迎著朝霞,唱著牧歌,將一群綿羊趕到山坡下吃草。每天傍晚她追著夕陽,唱著牧歌將羊群趕回家。露莎的活潑可愛,引起了正在愛丁堡大學求學的辜鴻銘的注意。十九歲的辜鴻銘風度翩翩情竇初開,他終於愛上了這個牧羊女,牧羊女也喜歡這位熾熱似火的外國學子。每天一早,辜鴻銘走出學校大門,在路邊迎接前來牧羊的露莎。傍晚他又特為送露莎走一段很長的路程,直到看見露莎的家門才返回。他們唱情歌小調,談愛情詩篇,說莊稼收成,講校園生活。他還對她談那遙遠而親切的檳榔嶼,談自己從沒去過卻神往已久的東方古國。在異國他鄉枯索的求學歲月裏,溫柔多情的露莎給辜鴻銘帶來多大的慰藉和歡樂啊!他暗地下定決心,畢業後,尋找一個工作賺了錢後就來娶露莎。豈料兩個多月後,露莎流著眼淚告訴辜鴻銘,她的父親說他是個中國人,中國貧困野蠻,男人頭上拖著豬尾巴,女人腳裹得小小的,不能嫁到那裏去,逼她嫁給一個小廠主的兒子。露莎不能違背父親的意誌,明天就要離家出嫁了。露莎動情地說,她將永遠記住這段珍貴的感情,永遠不會忘記他。辜鴻銘怔怔地聽著,不知說什麼是好。露莎父親的態度強烈地挫傷了這位混血兒的自尊心,在他的潛意識中,或許那時便種下了厭惡西洋渴望回到自己家鄉的心思。從那天以後,辜鴻銘再也沒有見到過露莎了,但露莎給他的愛情和分別時的深吻,卻永遠留在他的心中,銘心刻骨,永誌不忘!
突然,江麵上飄過來幾滴雨點,將辜鴻銘從往事的追憶中蘇醒,他奇怪地發現,那首露莎喜歡唱的情歌,還在被人唱著。他明白過來,原來是身邊的歌聲把他帶回了愛丁堡大學時期的那段浪漫歲月。他定定神,發現這首蘇格蘭情歌是從小洋樓裏傳出來的。這就對了,這樓上一定住的是蘇格蘭人。你看這房子風格,這周邊的環境,都在告訴你主人的國籍。是的,這裏應是漢口的英租界。
“外麵的先生,你聽了好久的歌了,你能聽得懂嗎?”陽台上出現一個年輕的女子,她揮著手與樓下的辜鴻銘打招呼。
“聽得懂,聽得懂!”辜鴻銘快樂地回答。“你唱的是蘇格蘭古老的情歌《牧羊歌》。”
“你是英國人?”女人定睛看了一眼辜鴻銘,突然改用英語問道。
辜鴻銘覺得稀奇,那女子明明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怎麼可以說出英語來?難道她在英國留過學,或許她根本上就是英籍華人?
“不,不是,我是中國人,我在蘇格蘭愛丁堡大學讀過四年書。”
“哦,太好了。”那女子顯然也很興奮。“天下雨了,先生,你要不要到我這裏來躲躲雨,我們一起聊聊。”
辜鴻銘是個見了可愛的女人便情緒亢奮的男人。一個中國女子能唱英國歌,說英國話,素昧平生卻如此大方地邀請他進屋,這有多可愛!辜鴻銘渾身血液奔騰起來。他高興地說:“謝謝您,謝謝您,您開門吧,我就進來。”
一會兒,一個女仆出來,把鐵門打開,辜鴻銘進了洋房一樓的客廳。客廳寬敞明亮,廳內的擺設完全是英國式,牆壁上掛的是鎏金雕花寬框大油畫。正打量間,剛才在陽台上說話的年輕女人下樓來了。那女人顯然給臉上補了妝,又換上一件合體的黑底金花絲絨旗袍,雖不很漂亮,卻生動光亮。尤其令辜鴻銘興奮的是,那女子有一雙特小的纏足,走起路來嫋嫋婷婷,搖搖晃晃。辜鴻銘立時被她徹底俘虜了。
“歡迎您來做客,請問先生尊姓大名。”在女仆端上咖啡的時候,女主人有禮貌地問著。
“見到您,我很高興。我姓辜,名鴻銘,字湯生。”辜鴻銘不知這女子結婚與否,在“太太”和“小姐”之間拿不定主意,幹脆用“您”來稱呼。
那女子笑笑:“我看您的模樣,以為是英國人,卻原來是道地的中國人。”
“不道地。”辜鴻銘笑著說,“我父親是中國人,我母親是英國人,我是個混血兒,用中國話來說,是個雜種。”
那女人大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連聲說:“先生是個很有趣的人,很有趣的人。請喝咖啡。”
“我應該怎麼稱呼您?”放下咖啡杯後,辜鴻銘問。
“我叫蘇巧巧,是一個完完全全的中國人。我的丈夫是個英國人,他叫費格泰。你叫我費太太吧!”
“費太太。”辜鴻銘趕緊恭維,“您的蘇格蘭民歌唱得很好。調子唱得準,歌詞也唱得很清楚。您的英文很好,您一定在英國住過多年。”
費太太莞爾一笑:“我一天英國也沒去過。這歌是我丈夫教我的,除了這首《牧羊歌》外,我還可以唱幾首英國小調,但我的英國話說得不好,隻能說幾句簡單的。”
“費太太真聰明,沒有去過英國,能唱這麼好的英國歌,太不容易了。請問費先生是在領事館做事嗎?”
“不,他是做生意的,上個月回英國去了,要兩三個月後才回來。”
辜鴻銘心裏怦然一動,想著:這兩三個月裏如果我能天天伴著她就好了。
“費太太,您剛才唱的《牧羊歌》我也會唱,我唱給你聽吧!”
“好,好!”辜鴻銘正要唱的時候,她又突然說:“等一等!”
費太太轉身走進房裏,出來時手裏抱了一隻三尺來高的琵琶:“我來給你伴奏。”
這太有趣了。中國的琵琶為蘇格蘭的情歌伴奏,辜鴻銘還是第一次遇到。費太太信手彈了兩句,果然從琵琶弦上聽來的西洋曲子又別有一番味道。辜鴻銘按捺不住滿腔的激情,在費太太的客廳裏引吭高歌起來。那純正道地的蘇格蘭語言,那深厚雄壯的男中音,伴隨著清脆激越的古老的中國琴韻,真是動聽極了。
辜鴻銘在這棟小洋樓裏足足呆了兩個小時,出來時興猶未盡。回到家裏,費太太的小腳、琵琶弦上流出的《牧羊歌》時時在他的腦中浮現,如同一把火在心中燃著,燒得他心神不寧,渾身燥熱。苦苦地熬過三天,他實在熬不住了,便去找協理總文案梁敦彥請假。梁敦彥那年和陳念礽等人入督署時,被安置在電報房。梁為人樸實不愛出風頭,在電報房一呆兩三年,並不受重視。有一天傍晚,京師總署突然來了一份緊急電報,電報房裏所有的人都已不在了,惟獨梁敦彥一人在房裏讀書。張之洞便叫他翻譯,梁很快便譯出來了。張之洞很高興,跟他多聊了幾句,這才發現原來梁是一個十分勤奮敬業的人,第二天便撤換原電報房的頭目,讓梁敦彥代替。不久又提拔他做了協理總文案,協助總文案梁鼎芬主管洋務、翻譯兩科。梁準了假,辜鴻銘匆匆過江來到漢口。他先去珠寶行裏花一百多兩銀子買了一根珍珠項鏈,項鏈的中部還懸著一塊翠綠暹羅寶玉。他把它藏在衣袋裏,然後敲開費家的鐵門。費太太見到他,也同樣很高興,說了一陣話以後,辜鴻銘邀請費太太到英租界一家英國人開的餐館裏吃晚餐。在跳躍的燭光下,在亮閃閃的刀叉間,他們邊吃邊聊,談得十分愉快。
辜鴻銘趁興拿出項鏈來,懇切地請求費太太收下。費太太並沒有講客氣就收下了,並當著辜鴻銘的麵把它戴在頸脖上。辜鴻銘很高興。夜很深了,過江的輪渡也早已停開,費太太邀請他今夜住在她家,辜鴻銘大喜過望。這夜,他和費太太恩愛纏綿了大半夜。第二天,他坐在首班過江渡船上,想起昨夜的事來,心裏又喜悅又有點害怕。這女人不是別人,她是英國商人的太太,倘若被那英商知道,他決不肯罷休,就此收場罷。但是到了傍晚,辜鴻銘又心猿意馬起來,神差鬼使般地再次渡過長江來到英租界,費太太早已精心裝扮在家苦等了。辜鴻銘知道後,暗暗責備自己的膽怯。從那以後,辜鴻銘隔不了兩三天就要過江與費太太幽會,原先的怯意早已丟到九霄雲外。辜太太知道丈夫有了新的外遇,卻奈何他不得。辜鴻銘為女人舍得花錢,辛苦掙來的銀子源源不斷地流入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