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在愛國之情的鼓動下,鐵廠槍炮廠以高昂的熱情造假(3 / 3)

“比伏特加要香醇,進口時的感覺也比伏特加要好。”尼古拉以行家的口吻答。

“俄國的伏特加不好喝。”希臘世子直爽地插話。“伏特加除酒性烈外,沒有別的味道。”

他朝著太子說:“我懷疑你們的伏特加就是白水兌酒精。”

尼古拉並不以凡納貶低伏特加為意,笑著說:“比起中國的酒來,伏特加是要差些,我這一路上喝的中國酒都比伏特加好。不過,我們俄國人喜歡喝伏特加,就是看中它的酒性烈,一瓶伏特加喝下肚,勇氣一下子就來了,什麼事都敢做,死都不怕。”

辜鴻銘笑著說:“這就是酒的作用,我們中國自古就有烈酒壯起英雄膽的說法。”

尼古拉指著酒壺問:“這酒叫什麼名字?”

“東坡萬壽春。”辜鴻銘答。“東坡就是中國古代的大詩人蘇東坡,他曾被貶在湖北黃州。他喜歡喝酒,也精通釀酒的技術,他把他的釀酒術轉給黃州百姓,世世代代黃州百姓都釀這種酒,為紀念他,取名為東坡萬壽春。”

尼古拉點點頭。他不懂中國文學史,也不知道蘇東坡是誰。

這時,一個妝扮俏麗的年輕女藝人,抱著一把琵琶走了上來。這是宴席上安排的一個內容,既請俄皇太子欣賞中國的藝術,也為酒宴助興。女藝人是湖北漢劇的名伶。湖北漢劇雖不是一個很大的劇種,卻是與眼下走紅京師的皮黃戲有著血緣聯係。它是皮黃戲的源頭之一,腔調優美,很受江漢一帶百姓的喜歡。

女藝人向客人優雅地行了一個禮,然後坐下,輕輕地撥弄絲弦。清脆的過門調奏響後,晴川閣裏的所有雜言細語都停了下來。兩位歐洲貴賓還是第一次聽這種樂聲,覺得十分美妙動聽。女藝人開口唱了起來。歌喉甜潤柔美,歌曲婉轉多變,兩位客人都為之深深吸引,隻可惜,他們聽不懂唱的是什麼。女藝人退場後,尼古拉請辜鴻銘翻譯出來。

辜鴻銘說:“她唱的是用漢劇腔調譜的一首很有名的詩。詩的作者是一位神童,他在十三歲的時候寫出一篇很受人喜歡的文章。這首詩寫在這篇文章結尾處,這位神童在中國家喻戶曉,他的名字叫王勃。”

“王勃。”尼古拉用生硬的腔調模仿辜鴻銘的話。

從這兩個字裏,張之洞聽出剛才辜鴻銘是在給客人講敘王勃的事,他笑著說:“王勃的《滕王閣序》是靠一位神仙的幫助才得以問世的。滕王閣開宴席的前一天,王勃還在距南昌府七百裏的江麵上,根本無法趕到。夜裏馬當神吹來一股風,將他的船一夜之間送到南昌府。第二天上午,他如期到滕王閣,於是有了這篇美文和這首好詩。”

辜鴻銘忙把總督的這段話翻譯給尼古拉聽。尼古拉睜大著眼睛問:“真有這樣的事嗎?總督先生說的神仙真的有嗎?”

聽了辜鴻銘的翻譯,大家都哈哈笑起來。

善耆插話:“這個人太聰明,可惜,壽命不長。二十七歲那年坐船不小心,落水死了。”

辜鴻銘又把善耆的話翻譯給俄皇太子。

皇太子感慨地說:“我們俄國也有這樣一個詩歌寫得好的神童,他活得也不長,隻有三十多歲。他不是落水而死的,他是因為夫人愛上了別人,他跟那人決鬥,被那人用子彈射死的。他的名字叫普希金。”

這回輪到在座的中國官員睜大了眼睛,一個個在心裏嘀咕:這是怎麼回事?自己的老婆偷了野漢子,反而還要跟野漢子決鬥,被他打死?這俄國怎麼就是這樣的怪風俗!這位神童普希金真是冤裏冤枉丟掉了一條命。把野漢子扭送官府法辦呀!或幹脆,休了她再娶一個呀!在咱們中國,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決不會要把自己的命搭上。夷狄真是夷狄,一點禮儀都沒有!善耆、張之洞、譚繼洵等人都在心裏冷笑著。

“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寫出一首轟動俄國上層社會的名詩。”尼古拉太子懷著對俄羅斯詩歌的太陽無限崇敬的心情,情不自禁地用俄語背誦起《皇村懷古》中名句來:瀑布好似明珠串成的小河,從亂石堆成的山包上瀉落,水中的仙女在平靜的湖麵濺起緩緩蕩漾開來的水波。

一座座宏偉的宮殿安靜肅穆,一個個圓形的拱頂直聳雲霄。

地上神仙在此把逍遙歲月度過,這裏是俄國雅典娜的神廟。

座上的中國人,包括精通英文的梁敦彥也聽不懂俄皇太子嘴裏念的是什麼,但從他專注虔誠的神態中可看出普希金及其詩歌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待辜鴻銘將它用中文翻譯出來之後,張之洞、王之春這兩位中國官場中的大詩人都很失望:這哪是詩,隻不過一段有韻腳的話而已!

“太子殿下。”辜鴻銘用法語對尼古拉說,“這首詩是普希金的少年之作,此時的他尚不太懂世事,故而對葉卡捷林娜女皇備加崇敬,讚揚她為俄國的雅典娜。據我所知,成年以後的普希金,對葉卡捷林娜的豐功偉績卻不以為然,十年後,他再寫皇村的時候就隻寫風景,不談曆史了。”

俄皇太子沒有想到,這位翻譯竟然對普希金有如此多的了解。他以三分驚奇七分挑戰的神態對辜鴻銘說:“看來,辜先生對普希金很有研究,不知你剛才說的十年後的皇村詩能記得一兩句嗎?”

“我可以全部背誦給你聽。”辜鴻銘得意地笑了笑,然後用純正的俄語背道:美好的盛情與往日的歡樂的守護者啊,哦,你啊,槲樹林的歌者早就熟悉的保護神,記憶啊,請你在我的麵前描繪出那些我用心靈生活的迷人的地方,還有那些我曾經熱愛過,我的感情在那兒發展成長的樹林,在那兒,我們童年和最初的青春融合在一起,在那兒,由於受到大自然和幻想的撫養,我認識了詩歌、歡樂與寧靜……“辜先生,請不要背下去了。你的俄語和你的記憶力都令我驚訝不已,佩服不已。你對普希金詩歌的熱愛,更讓我感激。普希金是我們俄羅斯的驕傲,我沒有料到在中國,能遇到一個普希金的熱愛者。你愛普希金,就是愛我們俄羅斯,我太謝謝您了。”

俄皇太子激動起來,話說得懇切而真摯,他的態度也讓辜鴻銘激動:一個懂得珍惜自己文化的民族,才是真正強大的民族!

太子用俄語說完這番話後,又伸出大拇指,用中國話說:“好,辜,好!”

張之洞等人從俄太子的神情和這三個中國字裏已聽出辜鴻銘和客人談得十分融洽,並且贏得了客人的讚揚,這正是宴會所需要的氣氛。於是,他乘機舉起酒杯來,對客人說:“為了中國和貴國的友好,請太子殿下幹了這一杯。”

“好!”聽了辜鴻銘的翻譯,尼古拉一口把杯中的酒喝幹。

“吃菜,吃菜!”善耆拿起匙子給太子和世子各舀了一勺湯。

凡納悄悄地用希臘語對尼古拉說:“辜先生的法語和俄語都說得很好,不知他會不會說希臘話。”

誰知,這兩表兄弟的悄悄話讓正在斟酒的辜鴻銘聽到了,他立即改用希臘語笑著對凡納說:“我當年在愛丁堡大學讀書時,主修的是希臘文,法文和俄文還在其次。”

凡納大吃一驚,對辜鴻銘準確的希臘語很感意外。他不好意思地說:“辜先生,你真是語言奇才,一個中國人,能說這麼多歐洲語言,舉世少見。”

辜鴻銘繼續用希臘語說:“古希臘是歐洲文化的發源地,我研究歐洲文化,不能不懂希臘語,古希臘神話和荷馬史詩一直令我景仰。我雖說離開歐洲十年了,但荷馬史詩,我還能背誦一些。”

“真的?”希臘世子興奮地說,“那你背兩句《伊利亞特》給我聽聽。”

“行。”《伊利亞特》是荷馬史詩中的最重要的一部,辜鴻銘略微想了想,背道:赫克托耳回答說:保衛特洛亞是我的職責,有關戰爭的一切,都是我分內的事,如果我赫克托耳像懦夫一樣逃離戰場,豈不要被特洛亞的英勇的兒子們和穿著長袍的婦女所恥笑。

“背得好,背得好!”凡納到底年紀小,快樂得竟然鼓起掌來。

眾人雖聽不懂希臘話,見辜鴻銘的一通洋話博得世子的掌聲,猜想他一定用卓越的表現獲得了客人的歡喜。希臘雖是小國,但他既是俄國的親戚,也就不能輕視,也不能排斥眼前的這個十多歲的貴族子弟,有執掌希臘王權的可能性。想到這裏,善耆帶頭,大家也輕輕地鼓了兩下掌。

尼古拉來中國一個月了,從北京到天津到上海,沿途與不少翻譯打過交道,像辜鴻銘這樣的語言天才和記憶大師,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個怪模怪樣的中西混血兒贏得了他發自內心的敬重,他從西服上衣口袋裏掏出一隻懷表來,對辜鴻銘說:“很高興在中國遇到你這樣了不起的人才,我願與你交個朋友。這塊懷表,是父皇所賜,送給你聊表我的誠意。”

說完雙手遞了過來。

這是一塊小酥餅大的鑲著名貴鑽石的瑞士懷表,是瑞士國王送給尼古拉的父親亞曆山大三世的國禮。尼古拉二十歲生日時,亞曆山大三世將它送給了兒子。在夕陽的照耀下,這塊瑞士名表閃爍著五彩寶石光,將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

麵對著這份價值昂貴的禮物,辜鴻銘猶豫了一下。回國近十年來,他深深感覺到中國的等級觀念遠過於西方,尤其是官場上。“官大一級壓死人”,這話是一點都不錯的。今天的這個官方宴席,論地位則肅王善耆最高,論實權則總督張之洞最大,這塊懷表,送給他們兩人中任何一個都可以,卻不能送給他這個沒有品級的幕友翻譯。如果接下,便立即有失禮之過。但是,人家皇太子的一番誠意,又怎能不接受呢?辜鴻銘畢竟聰明,稍一猶豫,便接過來用法語說了聲“謝謝”,然後捧著懷表來到張之洞的身邊,利用雙方都聽不懂的有利條件,對他說:“香帥,俄皇太子在上海時就聽說您是很有名的詩人,他又仰慕中國書法,現在他特為送這塊他父皇送給他的懷表給您,希望您送給他一首親筆寫的詩。”

張之洞聽了辜鴻銘的這番話後,心裏為俄皇太子看重他的詩和書法而高興,便說:“我可以送他一首詩,但不必拿這麼高的代價來換。”

辜鴻銘正想再說兩句,善耆一把從他的手裏拿過懷表說:“張大人,你不必客氣了,這塊懷表是真正的皇家珍寶,多少銀子都換不來。他既然願意,你何不樂得收下。”說著,仔仔細細地把玩起來。

和當時京中所有的王公貴族一樣,善耆也是個西洋鍾表迷,家中英國的、法國的、德國的、瑞士的鍾表堆了兩屋子,坐的、立的、掛的、大的、小的、圓的、方的,各種形式的都有,但這種正經八百的外國宮廷珍品卻沒有。他對這塊懷表喜愛至極,隻是礙於身分和客人的麵子,不好意思問張之洞要。

張之洞已看出了善耆的心思。善耆既然喜歡,不如收下轉送給他,這種人跟他貼近親乎總是有用的,說不定哪天他就成了禦前當差王大臣,也說不定哪天就成了軍機處領班,於是笑著說:“好,你跟跑堂的說一下,叫他們擺出一張桌子來,弄好筆墨紙硯,我今天就在晴川閣賦詩一首。”

辜鴻銘馬上把這個話翻譯給俄皇太子,又說總督先生的詩如何如何好,書法如何如何精妙,說得俄皇太子滿心歡喜。

一會兒,一切都準備停當。

聽說張大人要賦詩了,主席、陪席上的吃喝全部停下來,大家滿懷興致地要一睹這難得的盛況。

張之洞的確是個出色的詩人。他喜愛吟詠,也勤於吟詠,十二三歲時便能寫出很好的詩來,直到外放晉撫前三十年間,他寫過上千首詩。他景仰蘇東坡,詩文寫作也走的蘇氏路子。豪放灑脫,不過於斟字酌句,而注重整篇的氣勢雄健。他推重唐風宋骨的詩風,自己素日的創作則偏重於宋人風格,用字質實,造語渾重,用典精切,立意獨創。京師詩壇,從翁方綱開始,一直流行學人之詩,重肌理格調。張之洞的詩以厚重寬博的特色甚合學人味口,故最為官場士林看重,所作詩歌廣為傳誦。自出任山西巡撫後,政務繁忙,詩興索然,十多年間他一首詩都未寫過。有時,清夜捫心自問:一首詩文不作,哪裏是翰林出身者所為,豈不與軍功捐班同流了!一早醒來,盈尺簿書、煩雜錢穀又等著他去處理,中宵萌生的一點詩意立刻蕩然無存了。

此時,麵對著雄闊壯美的三楚風光,想起洋務事業的初具規模,多年消失的詩情突然在張之洞胸中湧冒出來。吟一首吧,讓這位俄國的皇太子將它帶回俄國,帶到沙皇的宮廷中去,讓他們知道中國有一個張之洞,有一個正在做富國強兵實事的湖廣總督,從今以後,不能對中國有非分之想。是的,這詩非寫不可,這還不隻是我張之洞個人的詩,這關係到中俄兩國之間的大事。想到此,他認為也應該為那位希臘世子寫一首,其意義也一樣的重大。他對王之春說:“爵堂,我多年未做詩了,詩路枯窘,我會勉強湊出一首來,還有一位希臘貴客,不能冷落他,你就代我做一首送給他。我們一道來應付這個差事。”

王之春正要借這個大場合展現一下他的詩才,遂滿口答應。

在大家殷殷期待的目光中,張之洞終於走到桌子邊,提起筆來。尼古拉太子、凡納世子忙過來觀看,善耆、譚繼洵、辜鴻銘等也圍了過來,隻有王之春正在遙望長江西頭的那一輪血色落日,搜腸刮肚地構思著。

善耆很高興,不顧王爺之尊,一邊撫摸著手中的懷表,一邊大聲念著出現在宣紙上的詩句。

海西飛軑曆重瀛,儲貳祥鍾比德城。

日麗晴川開綺席,花明漢水迓霓旌。

壯遊雄覽三洲勝,嘉會歡聯兩國情,從此敦槃傳盛事,江天萬裏喜澄清。

張之洞剛收筆,王之春便得意地走過來說:“香帥,我的詩也出來了,也是一首七律,與香帥不謀而合。”

“好極了,你念我寫。”

張之洞拿過另一張宣紙,隨著王之春抑揚頓挫的吟誦聲,紙上又現出張之洞一行行遒勁的書法來。

乘興來搴楚畹芳,海天旌旆遠飛揚。

偶吟鸚鵡臨春水,同泛蒲桃對夜光。

玉樹兩邦連肺腑,瑤華十部富縑緗。

停了一下,王之春接著念:“漢南司馬展雄圖,多感停車問七襄。”

張之洞手中的筆停住,說:“八句詩句句都好,就是這‘展雄圖’三字改一改,我都快花甲之年了,還展什麼雄圖,雄圖讓你們後生輩來展吧。”

王之春說:“大人不老,正是大展雄圖的時候。”

張之洞搖了搖左手,右手下又現出兩行詩來。將王之春所吟的詩句作了小小的改動:漢南司馬慚衰老,多感停車問七襄。

寫完後,又分別在兩首七律的左側寫上“贈俄國皇太子尼古拉殿下。”“贈希臘公爵世子凡納帳下。”

張之洞對兩位貴客說:“詩雖寫好了,但要裱糊才能懸掛。”

善耆忙說:“這事就交給我吧,我叫人裱好送給他們。”

張之洞借機笑道:“那就有勞王爺大駕了,俄皇太子所贈的這塊懷表,就請王爺笑納,算是我的借花獻佛。”

“好,這是你張製台的盛情,卻之不恭,我收了。”

善耆邊說邊將手中的表放進衣袋裏。晴川閣內外,響起一片笑聲,中外貴客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