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十幾個巨大煙囪的頂部正黑煙衝天,一座座小山似的礦石邊,各種鬥車正在忙忙碌碌地裝貨奔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廠房裏不時傳來機器轟鳴聲。廠區內,一條條平整的馬路縱橫交錯,來來往往的員工人人身著統一的工裝,並不在乎外國的皇儲在身邊走過,不露聲色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尼古拉太子四處掃射了一下,估計鐵廠的占地麵積不會小於二百公頃。他也曾在本國及歐洲其他國家看過不少工廠,從鐵廠的規模來說,在俄國可算是大工廠,在英法德等國中,也排得上中等偏大的位置。一邊走著,督辦蔡錫勇一邊給俄太子介紹:這是鉤釘廠,這是軋鋼廠,這是化驗室,這是抽水房,這是鋼軌廠,這是修理房,這是繪圖房,這是機器房。俄太子不停地點頭,開始還能記得幾個,到了後來,各種廠呀房呀在他腦子裏打混,最後連一個名詞也沒記下。至於希臘世子,他跟著表兄來中國,隻是想看看風景,吃吃中國飯菜,對廠房機器,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一路上東張西望,根本就沒有聽蔡錫勇在說些什麼。蔡錫勇帶著客人和主人一大幫子人馬,從這個廠房裏進,從那一個廠房裏出,但見座座廠房都在緊張地工作,機器隆隆,馬達聲聲,一派生產繁忙的模樣。蔡錫勇興致勃勃地一一介紹,張之洞是滿腔熱情地要向客人展示自己的政績,他們並不覺得太累,首先疲勞不堪的是譚繼洵。走了一半便發覺今天來鐵廠十分失策,幾次想不走了,找個地方歇歇,但他又是個拘於禮儀的人,這種場合下,那種舉動他又做不出,於是隻好咬緊牙關,拖著兩隻如同灌了鉛塊的老腿,勉強跟著隊伍。再一個深覺勞累的是肅親王善耆。從小養尊處優長大的善耆,出生以來沒有走過這麼多的路,更何況他的興趣隻在演戲聽曲的玩樂上,做日常正經事,一點勁都提不起。這個機器那個廠房在他眼中,枯燥乏味至極,若按他的性子,早就要躺倒不走了,但作為朝廷的代表,他到底不好意思如此失禮,也隻得硬著頭皮挺著。
穿過十幾間廠房車間後,來到了最主要的工廠——煉生鐵廠了。一走進廠房,兩個丈把高的煉鐵爐便矗立在眾人眼前,好像兩座烏黑的鐵塔,又好像兩個大肚子黑金剛,頓時把客人和主人都吸引住了。一個年輕人走過來,問蔡錫勇身邊的陳念礽:“可以出了嗎?”
“出。”陳念礽點了點頭。
那年輕人走過去,對著圍在兩個鐵爐旁邊的工人們一揮手,隻聽見“哐啷”一聲,兩個鐵爐的肚子突然開了,露出兩個臉盆大的圓孔來。就在同時,兩股沸騰鐵水從鐵爐的肚子裏衝出來,直向爐子底座旁邊的兩個大鐵桶裏傾瀉。濺起無數火花,猶如點燃了衝天花炮,又像夏夜的繁星墜落人間。這兩股鐵水火紅火紅的,就像火焰山逃出的兩條赤龍,又如同老君八卦爐裏流出的兩道丹液,帶著巨大的熱量、灼人的光焰,直向周圍的人群衝來,七八尺遠外的參觀者都受不了它們的強大迫力,情不自禁地向後倒退。
俄皇太子為這兩條源源不斷的熔化鐵水鼓起掌來。本已疲憊不堪的譚繼洵和善耆見到奔流的鐵水後,也因高興而振作起來了。張之洞見兩個鐵爐首次展現在外人麵前,便能有這種壯麗非凡的表演,心中十分得意。他自豪地告訴客人:“高爐一天一夜可出鐵水八次,日產生鐵五十噸,現在還在試產階段,再過段時期,日產量可達一百噸。”
“好,好!”俄皇太子頻頻點頭。“了不起,了不起!這樣的煉鐵廠有幾座?”
蔡錫勇說:“煉生鐵廠目前隻有一座,設計有三座。每一座兩個高爐,第二座明年開工。第三座後年開工,全部建成後,日產生鐵五百噸。還有一個煉熟鐵廠,設計安裝攪煉爐二十座,分為五組,已安裝好的一組,今天也在煉鐵,我們過去看看。”
“煉鋼廠呢?”希臘世子突然插了一句話。在冶金領域裏,這位十七歲的世子要比他的表兄知識多些。他知道,生鐵、熟鐵與鋼是不同的,鐵廠的關鍵在於煉鋼廠。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對於這次參觀,鐵廠的心腹憂慮就在於煉鋼廠。鐵廠裏真正見成果,讓人看了喜悅的就是生鐵、熟鐵、煉鋼三個廠,因為它們都是滾滾紅流,可以造成一股奪目的氣勢。本來,鐵廠因另一個爐子出現裂縫,隻有一個爐子可出鐵水,幸而從英國來的工匠在五天前趕到,將裂縫補上,於是有了今天的兩個爐子出鐵。熟鐵廠有一組攪煉爐可以工作,勉強能對付過去,但煉鋼廠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投產,怎麼辦呢?萬一客人提出來要看,如何回答?若說煉鋼爐尚未裝好,作為一個以煉鋼為主要目標的鐵廠,這不等於說鐵廠尚未建成嗎?不以實相告,又如何糊弄過去呢?
在鐵廠這個有著三千員工的特大號工廠裏,如果說有本事能煉出鋼的人沒有幾個的話,那麼,玩花招變戲法弄虛作假的人卻多得很,並沒有費多大的力氣,辦法就出來了。
蔡錫勇指著相距三十多丈遠的一個廠房說,“鋼廠就在那兒,我們去看看吧!”
王之春不知內情,心想:不是說從英國買來的煉鋼爐還沒有安裝嗎,帶客人去看什麼呢?
蔡錫勇帶路,善耆和張之洞等人簇擁著尼古拉太子和凡納世子來到鋼廠。一進廠房,眾人都覺得奇熱無比。原來,環繞著一個高大的顯得有點灰蒙蒙的煉鋼爐旁邊砌著十幾個洋磚爐子,每個爐子裏都燃燒著熊熊的焦炭火,爐口邊的焦炭都已燒得紅豔欲滴。那情景,仿佛當年後羿射下的紅日全都落到這些爐子裏來了似的。頃刻間,所有的人都汗如雨下,燠燥難耐。善耆是個虛胖子,此時裏衣全部汗濕透了,心裏在咒罵:這是個什麼鬼地方,就像下了油鍋似的!譚繼洵已熱得口焦唇燥兩眼昏花,真恨不得立時走出這個煉獄。尼古拉和凡納也有點納悶:為何此處要擺這麼多火爐子,它們作什麼用?思忖間,兩人身上早已大汗淋漓了。他們都穿著緊身的襯衣,係著緊緊的領帶,外麵的黑呢西服也都扣得整整齊齊。盡管熱得渾身極為難受,但身分和教養都不允許他們有絲毫解衣扇風狀,心裏卻巴望早點結束這個活受罪。
蔡錫勇微笑著對大家說:“很抱歉,這一爐鋼還要半個小時後才能出爐,請諸位稍稍等候。”
善耆、譚繼洵等人聽了這話,心裏叫苦不迭,參觀的人群中已有好幾個人忍不住這酷熱,走出廠房門。辜鴻銘把這句話翻譯給俄皇太子聽,太子的眉頭皺了起來,看了看他的表弟,那神態更為不安。他抬頭看了看火門,然後輕聲對辜鴻銘說:“這裏太熱,就不要等它出爐了吧!”
辜鴻銘一樣地熱得難耐,便借此機會說:“那我們就出去吧!”
希臘世子巴不得這句話,忙說:“不看了,到外麵去透透風。”
辜鴻銘走到張之洞的身邊,轉達兩位客人的意見。張之洞立刻滿臉笑容,高聲說:“應客人要求,我們現在出去透透風,半個小時後再來看鋼水出爐。”
眾人如同領得大赦令,從死亡線上獲得新生似的,紛紛走出鋼廠。一股秋風從漢水上刮過,穿過龜山的花木草叢,來到鐵廠,輕輕地撫摸著這群中外參觀者。大家仿佛有生以來第一次享受這樣的快樂,第一次覺得涼風的可愛。
蔡錫勇趁熱打鐵,對兩位貴客說:“槍炮廠就在鐵廠的旁邊,我們去看看吧!”
從心裏來說,尼古拉、凡納不想再去看槍炮廠了,此刻他們最大的希望是洗澡換掉濕衣服,躺下休息休息。但這一內容是早就由他們自己提出的,又不好意思拒絕,便隻得遵照安排,穿過鐵廠的右側門來到槍炮廠。
槍炮廠的占地麵積雖隻有鐵廠的一半,但仍然是一個很大的工廠。這裏也有五六個高大的煙囪和十來個廠房,蔡錫勇依舊精神抖擻地一一向客人介紹:零件廠、子彈廠、運輸處、修理部……但包括兩位客人在內,所有的參觀者都已沒有剛才的興致了。
當蔡錫勇提出一一看時,尼古拉太子說:“隻看看組裝成槍的那個廠吧!”
蔡錫勇說:“好,那我們去看看裝配廠。”
眾人於是徑直來到槍炮廠裏的最大廠房。一進廠房,便看到一排排嶄新的步槍擺在工作台上。蔡督辦指著槍支介紹,這些槍都是我們廠造的:這是仿造的英國毛瑟槍,這是仿造的德國克虜伯槍,這是仿造的英國波利槍。太子和世子既不是帶兵的將領,又不是做槍炮買賣的軍火商人,根本就不懂這個槍、那個槍的,隻得胡亂點頭叫好。陳念礽在一旁用英語補充:“鐵廠大門兩旁衛士手中的槍,也全都是我們這個槍炮廠自己造的。”
尼古拉太子的眼睛睜得亮亮的,剛進門時那種肅殺的氣氛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憑直感,他覺得那些槍的殺傷力不小。他抬起頭來將車間前後左右看了一眼,車間裏擺了幾十座工作台,每座工作台上都擺滿各種槍上的零部件。穿著一色工裝的工人都在忙碌著,熟練地裝配槍支,“哢嚓、哢喳”的清脆響聲從各個角落裏傳來,把一個裝配車間弄得像演兵場樣的殺氣騰騰,隨時都會有刀出鞘、彈出膛的廝殺局麵出現。
尼古拉太子心裏想:用不著再看了,這裏正在生產仿歐美各國的最新槍支,估計僅這個車間一天裝配一千支槍不成問題,若照此推算,年產量將有三十萬支以上,三年下來便足可以裝備一個國家的軍隊了。如此一想,年輕的俄國儲君不禁生出幾分敬畏之心來。
其實,這個洋太子完全被中國人給蒙了。
槍炮廠雖然建成了廠房、煙囪,安裝了不少機器,還有近一千號員工和十來個洋匠,但正經製造槍炮子彈的機器,從英、美定購的還沒有運來,向江南製造局買又沒有買到,這些槍支子彈怎麼能生產得出來?盡管若幹年後漢陽槍炮廠紅得發紫,曾經在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裏成為中國第一號兵工廠,它所製造出的數以百萬計的漢陽造,二十年後成為反清革命誌士手中的精良武器,四十年後又為抗日戰爭立下汗馬功勞,然而,在當時,它確實還隻是有其名無其實。
今天展現在洋太子麵前的這一切,全是湖北綠營的表演,這幕戲由已升為參將銜親兵營頭目張彪一手導演。他將親兵營三百五十名兵士全部派到槍炮廠。其中二百名士兵荷槍列隊迎接客人後,便分散在廠部各處巡邏站崗,一方麵防備意外,確保安全,一方麵也製造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氛,給俄皇太子一點精神上的壓力。另外一百五十名便全派到裝配車間。在駐防武漢三鎮的綠營處,張彪收集了二千杆新式步槍,一大半擺在廠門進口處做樣子,一小半被換上工裝的士兵拆開散在工作台,然後在客人來的時候,再一支支地裝上。這些士兵為此訓練了半個月,明知這是在弄虛作假,但在一種“滅敵人威風,長自己誌氣”的宣傳鼓動下,一個個心中充滿著愛國的激情,仿佛大家所做的正是一樁捍衛國家尊嚴、打擊洋人囂張氣焰的莊嚴神聖的大事,與平日的虛假蒙騙有本質上的不同。
從槍炮廠出來後,尼古拉太子懷著很大的敬意,一本正經地對張之洞說:“總督先生,您所創辦的鋼鐵廠是亞洲的第一大鋼鐵企業,整個亞洲,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工廠了,就是我們俄羅斯,甚至包括歐洲大陸,也很少有幾個在規模上能與此處相比的鋼鐵廠。一年多的時間裏能造成這樣大的鋼鐵廠,您毫無疑問創造了東方的奇跡。您是當之無愧的中國英雄,我佩服您,我要向世界宣揚您的成就。您的槍炮廠也很了不起,一年造出的武器可以裝備一個集團軍,三五年後貴國所有的軍人手裏拿的都將是您造出來的槍炮,您對中國的貢獻太大了!”
辜鴻銘把這些話一字不漏地翻譯出來。張之洞聽後無比興奮激動,一種揚眉吐氣、宏圖已繪的豪情勃然興起,嘴裏卻有節製地說道:“太子殿下誇獎了,無論鐵廠,還是槍炮廠,都還在剛剛起步的階段。太子殿下下次再來的時候,我們的事業將會更宏大,更興旺。”
第二天上午,由肅王善耆和藩司王之春及協理總文案梁敦彥等人陪同,客人遊覽了武漢三鎮的名勝風景。下午四時,以湖廣總督衙門名義所舉辦的盛大宴會在晴川閣舉行。
離鐵廠大約五裏處的龜山東端,巨石突兀嶙峋,直劈長江波浪,這便是禹功磯。它上麵的禹王祠、禹柏、岣嶁碑等,都是武漢三鎮有名的前人遺跡,尤其令人留連的是,此處占盡山川之勝。風和日麗之時,登禹功磯,眺望對岸高聳的黃鶴樓、雄踞的黃鶴磯,眼中長江之水滔滔東去,一瀉千裏,隨風起伏的波濤上白帆片片,江鷗點點,真令人心曠神怡,豪情滿懷。遠在明代,範仲淹的十一代孫範子箴出任漢陽太守時,便在禹功磯上建了一座二層樓房,四麵皆空,設茶坊酒店於上層,刻唐賢宋人詩詞於楹柱,以利客人坐在桌上便可感受獵獵江風,極目楚天形勝。範太守極喜崔灝《登黃鶴樓》中的“晴川曆曆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句中的“晴川”二字,將此樓命名為晴川閣。得知俄皇太子要來武漢後,晴川閣便定為設宴之地,予以重新修繕。
此時,武漢三鎮罕見的盛宴已經擺開。首席上一張大圓桌,第一號客位坐的便是兩年後登上沙皇寶座的尼古拉太子,左手邊坐的是肅親王善耆。肅王既是接待尼古拉的主人,又是光臨武漢的貴賓。挨著善耆坐的是譚繼洵,以下王之春、陳寶箴、桑治平。第二號客位坐的是希臘世子凡納,凡納之下依次坐的是梁敦彥、蔡錫勇。與尼古拉對麵相坐的是今日宴席的主人湖廣總督張之洞。為便於翻譯,辜鴻銘坐在太子和世子之間。團團圓圓的席上,可謂客人尊貴,主人高雅,滿桌陪伴者盡皆三楚精英,華夏俊才。
今天上席的全是地道的鄂菜。這鄂菜雖不列中國的八大菜係,算不上名菜,卻也自有它的味道。突出的特色是味重色香,講究的是火候工夫,尤以煨湯名聞海內。湖北的煨湯用的是不上釉彩的黑土瓦罐,將要煨的新鮮食物洗淨,連冷水一道裝進瓦罐,水平罐口。先用猛火煮三滾,這時瓦罐的水溢出三成。再上各種調料平罐口,將罐口蓋好用石頭壓緊,然後再用溫火慢慢熬,一直熬到湯隻有三成為止。此時,打開罐口,濃香撲鼻,倒出的湯鮮美可口,喝下肚去,渾身舒泰,留在嘴裏的餘香,三日不散。而且這種湯什麼都可以煨,貴到山珍海味,賤到蘿卜紅薯,一樣地都可以煨出超過原味三分的湯來。
今天,主人為客人精心選擇了四個煨湯:長江喜頭魚(即鯽魚。鯽與吉諧音,吉字乃喜字之頭,故稱喜頭魚),漢水甲魚,洪湖蓮藕,鄖陽木耳猴頭菌。尼古拉貴為俄皇太子,自小吃的是西餐大菜,奶酪麵包。莫斯科凍牛肉,巴黎燒蝸牛,倫敦烤乳豬,羅馬大羊排,一直被他認為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名菜。今日喝了武漢的這四道煨湯,一口口香鮮美味直沁心脾,把他心中的四道名菜統統壓了下去,嘴裏不斷吐出他今天上午剛學會的中國話:“好,好!”惹得眾人一齊開懷大笑。
凡納世子也將這些中國菜吃得津津有味。
辜鴻銘拿起桌上的酒壺,給兩位貴客斟上,然後對尼古拉說:“酒怎麼樣?好喝嗎?”
“好喝,好喝極了!”與所有的俄國男人一樣,尼古拉太子也十分愛喝酒,今天的酒和煨湯都令他覺得異常新鮮有味。
“比貴國的伏特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