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在愛國之情的鼓動下,鐵廠槍炮廠以高昂的熱情造假(1 / 3)

金秋十月,是中國大地的收獲季節,也是一年中最為美好的時期。從南到北,到處一片果熟香飄,天碧水澄,尤其是地處荊楚要塞的武漢三鎮,告別了為期三四個月的難耐暑氣、滾滾熱流,人們如同從蒸籠熱鍋中掙脫出來似的,有一種喜獲新生的感覺。仿佛隻有這個時候,才能有點心情來享受造化和曆史給這座名城的慷慨賜予。

武漢三鎮其實是有它的獨特魅力的,僅僅一條滔滔長江就給了它無限的蓬勃生機。在秋日碧淨如洗的天際下,江麵顯得格外的寬闊壯觀。那是華夏之母博大豐厚的胸襟。江水東去,波光疊映,那流的是她的香甜乳汁。你看那龜蛇二山隔江相望,猶如兩個護江之神,兢兢業業,克盡職守,曆千秋萬代而不老。再看那禹王磯、黃鶴磯,更是兩座鎮江之寶,將河妖水怪壓在流沙之下,不讓它們興風作浪,保佑這一段河道良田受惠,舟旅無驚。

今天,三鎮江麵上將要迎接來自歐洲的遠方貴賓。一大早,特使桑治平和總督衙門的代表梁敦彥率領著一批人馬,登上裝飾一新的購自英國的神女號艦艇,開出江漢關下遊三十裏處的白沙灣等候。

十時整,張之洞率領著湖北省撫藩臬三憲、各道府官員以及駐守湖北兩鎮的總兵副將等一批高級文武,蟒袍鮮明、翎頂輝煌地來到漢陽門碼頭。文武官員們個個形容整肅,如臨祭祀一般,一改往日聚會時高聲大語誇誇其談的混亂,偶爾的交談也隻是附著耳朵的竊竊私語。倒是張之洞神態自若,一副舉重若輕的大將風度。一切他都準備好了,該彌縫的也已彌縫了,正如技藝高超的伶人渴望在高規格場合中獻藝一樣,張之洞盼望的也正是在高規格人物的麵前展示他的洋務政績。今日的中國是土不如洋。地方上的堂堂道府,不如一個傳教士;京師威風凜凜的軍機大臣,可以被西洋公使的一句脅迫之辭聽得兩腿發抖。毫無疑問,不久便要加冕的俄皇太子,正是眼下中國境內規格最高的洋人。鐵廠、槍炮廠讓此人來參觀,其影響程度甚至高過太後、皇上的駕臨。自認為湖廣地窄不足以供其回旋的張之洞,是多麼希望能借這次朝野矚目中外關心的機會,大展一下他的雄圖遠略。他笑著和坐在一旁的辜鴻銘聊天:“湯生,你沒有在俄國住過,俄國話是怎麼學來的?”

“我在愛丁堡大學讀書的時候,學校要求除英語外,還要修三門外國語,我就選修了拉丁語,希臘古語和俄語。有人說,你是中國人,漢語本身就是一種外語了,何必還要多修三門歐洲語。我說我喜歡語言,班上有幾個俄國同學用俄語交談,我聽起來挺有味的。”

這幾個月來,辜鴻銘為了做好這次接待的翻譯事宜,除了閱讀大量有關俄羅斯的文獻及俄國皇室資料外,還特別注意加強口語的溫習,盡可能做到流暢準確,完美無憾。

“我們中國有很多方言,都不好懂,我做了五年粵督,還是聽不懂廣東話,外國也有方言嗎?假若這個皇太子說方言呢,你聽得懂嗎?”

辜鴻銘笑了起來,說:“這點外國跟我們中國也差不多。同一個國家,同一個民族,因地域不同,語音也會有區別,比如說美國南部的語言跟北部就有明顯的不同,但是不像我們國家方言之間的差距大。另外,他們也像我們中國一樣,有官場通語,有上流社會交際語言。就拿俄國來說吧,首都聖彼得堡的上流社會裏,便有一種他們習慣的言語聲調,你要進入上流社會圈,先得把那套言語聲調學好,不然你一開口,就露了馬腳。別人會譏笑你是土包子,瞧不起你。至於在俄國宮廷,則以講法語為時髦。俄國皇室成員,法語都很好,這位俄國皇太子曾在巴黎求學五年,能說一口流利的正宗法語。”

張之洞感到奇怪:“他們為什麼這樣抬高法語?”

“法語被公認為是世界上最嚴謹的語言,它的一個詞一個字就隻能有一種解釋,沒有歧義。所以世界上兩個國家訂合約,除他們各自的文字外,還要有一份法文本作為共同的依據,萬一今後遇到分歧,則以法文本為準。”

“噢。”張之洞點點頭說,“訂合約用這種文字很好,但若用這種語言寫詩,則會變得單調。詩無達詁,一個字一句詩,包含的內容越多越好,若一百個讀詩的人,能得出一百種不同的感受來,那這一首詩就是最好的詩了。”

從外國的語言文字談到自己擅長的詩文,張之洞的興致大為高漲,對著旁邊一群洗耳恭聽的高級官員,侃侃高談起來:“湯生,你讀過李商隱的無題詩嗎?那些詩真寫得好,濃豔綺麗,撲朔迷離。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湯生,你知道玉溪生這兩句詩要說的是什麼嗎?”

“不太清楚。”在這樣一種場合下,張之洞居然還有如此閑心吟起李商隱的情詩來,辜鴻銘既為總督好整以暇的氣度所欽服,又深感詩文在其心中的分量之重。他心裏暗暗想:或許,舞文弄墨才是這位大帥的本色。

“所以,後人有‘詩家都說西昆好,可惜無人作鄭箋’的歎息。過幾年我致仕回籍,不做別的事,專門來做玉溪生的箋釋。”

“大人做義山詩的箋釋,那將是詩壇上功德無量的事。卑職也最愛讀義山詩,到時我來給大人做助手。”王之春興致勃勃地插話,半是實話,半是討好。

張之洞聽了這話很高興,指著王之春對辜鴻銘說:“王藩台的詩寫得不錯,你今後可拜他為師學寫詩詞。”

當著眾人的麵誇獎自己的詩才,王之春很為總督給他麵子而感激,忙說:“論詩,自然是香帥獨步天下,無人可及的。湯生要學詩,還是拜香帥為師為好。”

辜鴻銘說:“我早想學詩了,隻是沒有遇到好老師。藩台稱香帥獨步天下,香帥稱藩台詩寫得不錯,看來,二位大人都是詩壇射雕手。我今天當著眾位麵,就拜二位大人為老師學詩詞,你們可不要推辭。”

說罷,起身,先向張之洞作了一個揖,又向王之春鞠了一躬。張之洞和王之春都快樂地大笑起來。因辜鴻銘這個舉動,原先拘束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於是三三兩兩談詩談文談洋人。有一個見多識廣的巡撫衙門幕友便談起俄國皇室秘聞來,悄悄地告訴大家:百年前俄國有個女皇名叫葉卡捷琳娜,統治俄國三十多年,開疆拓土,功勞最大,她的麵首成百上千,數都數不清,武則天跟她比起來,那是小巫見大巫。這些官員大都昧於外事,對海外一向孤陋寡聞。這俄國皇室的風流故事讓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如同吃了西洋大餐似的一快朵頤,紛紛催促這個幕友再多講一些西洋宮廷豔史。正在這時,有人指著遠處江麵說:“俄國皇太子來了!”漢陽門碼頭接官廳頓時安靜下來。

三艘軍艦從下遊溯江而上,慢慢地越駛越近。人們看清楚了,在前麵領航的是湖北的神女號,後麵兩艘的船頭分別寫著保民、測海,那是南洋水師艦艇。前後兩艦的桅杆上高高飄揚著杏黃色的大清三角龍旗,中間保民號的桅杆上並列飄著兩麵旗幟,除龍旗外,還有一麵白藍紅三色旗,那是俄國的國旗。於是人們知道,俄皇太子是在這艘艦艇上。

長長的汽笛鳴叫聲中,神女號引導保民號、測海號緩緩地靠近漢陽門碼頭,張之洞站起身來,譚繼洵、王之春、陳寶箴也跟著起身。張之洞在前,其他三人在後,都邁著蹣跚的外八字步伐,踏過臨時鋪上紅地毯的跳板,走上保民號,辜鴻銘跟在張之洞的身旁。梁敦彥忙用英語對客人們說了幾句話,客人們立時起身,走出豪華氣派的特等艙。

張之洞這一舉動,是他的一時興起。原來的安排是:俄國皇太子在桑治平、梁敦彥的陪同下,由艦艇上下來,張之洞等人在碼頭上等候;當客人的腳一踏上碼頭時,主人立時迎上前去。不料,張之洞一時高興,竟然忘記了事先的約定,親自走上船來。

剛一登上保民號,張之洞便發現兩旁分別站著八個身著戎裝的高大洋人。他想到這很可能是俄國皇太子的衛士,一時間他不知道如何與這些衛士打招呼,再看這些衛士,也都麵麵相覷,神色緊張,一個個木樁似的立著。顯然,他們也不知上來的是什麼人,該如何對待。

辜鴻銘見狀,忙向領頭的那位胸佩兩排勳章的人走去。他估計這是衛士長,用熟練的法語對此人說:“這是我們的最高統帥,你們應以迎接貴國元帥之禮對待。”

衛士長點頭,對著兩旁的衛士嘰裏咕嚕高聲說了幾句。衛士長的話音剛落,全體衛士立時雙腳緊靠,發出一聲幹脆利落又整齊響亮的皮靴相碰聲,然後八隻右手同時舉到右臉太陽穴上。衛士長轉向張之洞,又嘰裏呱啦地說了幾句話。辜鴻銘小聲對張之洞說:“俄皇太子的衛士向大人行軍禮致敬,剛才說話的是衛士長。他說皇太子殿下衛士長四品武官伊萬諾夫向最高統帥報告,一切準備完畢,請最高統帥檢閱。大人您可以揮動右手對他們微笑致意!”

張之洞正在為局麵的尷尬而犯難,不料辜鴻銘一句洋話便馬上解決了。他輕輕舉起右手,麵帶微笑地揮動著,兩旁的俄國衛士筆立著紋絲不動,右手像被釘死在太陽穴上似的,目送張之洞一行緩緩走過。張之洞雖說做了七八年的製軍,多次檢閱過綠營兵士,但外國洋兵在他麵前畢恭畢敬地舉手行禮,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一種極大的自豪感滿足感油然而生,心裏不免對辜鴻銘湧出感激之情來:若不是他的臨機應變,何來這種榮耀!

此時,梁敦彥陪著客人已走了過來,雙方在相距一步距離的地方停下來。梁敦彥對身邊的一個洋人說了句英語,那洋人走出半步;張之洞估計此人是太子了,便也走出半步。梁敦彥介紹:“張大人,這人便是俄國皇太子尼古拉殿下。”

張之洞微笑著說:“歡迎皇太子殿下光臨,武漢三鎮蓬蓽生輝。”

說話的同時,將客人仔細看了一眼。這位俄國皇太子大約二十五六歲年紀,身材足比張之洞高出一個頭,淡金色鬈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皮膚白淨得比撲上粉的中國女人還要好看,高高的鼻梁上是一對灰亮的眼睛,合體的黑色西服中最為顯眼的是領下那根紅底黑條領帶,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逼人的高貴之氣。中國製軍心裏暗暗喝起彩來。張之洞親眼見過成年的同治皇帝,若拿同治帝與眼前的俄國皇太子相比的話,除開那一身價值數萬兩銀子的龍袍要比他的西服華貴外,論長相,論氣概,不知要輸到哪般田地去了。一刹那間,張之洞有一絲自卑的悲哀,但很快便過去了。

皇太子指著旁邊那個比他矮半個頭的人說了一句洋話,梁敦彥一愣,他聽不懂。梁敦彥隻懂英語,剛才在船上彼此都是用英語交談,沒有障礙,現在見到張之洞,皇太子認為這是正式的外交活動開始了,遂改用俄國宮廷所視為高雅而正規的法語。見梁敦彥在一旁發呆,辜鴻銘輕輕地對張之洞說:“皇太子在介紹他的表弟。他表弟是希臘維德森公爵的兒子,名叫凡納。希臘公爵,相當於我國親王,您可叫他凡納世子。”

張之洞微笑著打招呼:“一路辛苦了,凡納世子,歡迎你!”

說話間也用心看了下這位希臘世子:年紀約為十六七歲,一頭火紅色的頭發,一對藍色的眼睛,一臉尚未脫盡的稚氣,笑容中略帶靦腆。

當辜鴻銘用流利的法語翻譯的時候,尼古拉太子和凡納世子都用一種驚訝的眼神看著他。他們倒不是驚訝辜鴻銘的法語嫻熟,而是驚訝眼前的這個怪人:乍一看是個中國人,瓜皮小帽,長袍馬褂;細看又不像,眼睛灰藍,眼窩深陷,鼻梁高聳,皮膚雪白。兩個洋兄弟口裏不說,心裏都在嘀咕:這到底是個中國人,還是個西方人,張總督的身邊怎麼會有一個這樣的怪人?

“張製台,一向好嗎?”這時,從尼古拉太子後麵突然走出一個人來,大大咧咧地對張之洞笑著打招呼。

張之洞看時,這人二十多歲年紀,五短身材,身穿一襲石青色單龍江水海牙親王服飾。他心裏一驚:這多半是滾單上所寫的肅親王,剛才一時怎麼忘記了他,沒有先打招呼,真是不應該!

桑治平忙介紹說:“這位是代表朝廷陪同俄皇太子的肅親王。”

張之洞忙向肅親王行大禮:“下官失禮了,請王爺海諒。”

肅親王哈哈笑道:“貴客遠道而來,自然應該先見客人。我一向於禮儀疏略,不必介意。”

這位年輕的肅親王名叫善耆。光緒七年張之洞離開京師時,他才十二三歲,是個終日不出王府門的讀書郎。張之洞不認識他,自是情理中事。肅王是滿人入關之時封的八大鐵帽子王之一,第一代肅王是太宗皇太極的長子豪格。傳到善耆這一代,已經是第八代了。善耆這個人官做得並不大,但在中國近現代史上還是一個頗有名氣的滿人,使他成名的是兩件事。一是二十年後,他在做民政部尚書時寬待謀殺攝政王的汪精衛,頗得革命黨的好感。二是他生了一個漢奸女兒川島芳子。此人以格格身分國色之姿而甘心認賊作父,充當日本間諜,幹盡了損害中華民族的壞事。據說抗戰勝利後,判川島芳子死刑,執刑者因她的絕頂美貌而心亂目眩,以至於忘記開槍。

此時的善耆雖貴為親王,但在王室中並無地位。他似乎也無從政野心,熱中的是吃喝玩樂,尤是對皮黃戲感興趣。不僅喜歡聽,而且自己也能唱。他常邀一批名伶進王府唱戲,自己也粉墨登場,和伶人同台演出,稱兄道弟,並不擺王爺架子。俄國來的是太子,理應皇阿哥陪同,但大內至今尚無一個皇阿哥,隻得從王府中遴選,二十六歲的善耆既是親王又愛玩又無實際職守,自是最佳人選。

張之洞見過善耆後又將譚繼洵、王之春、陳寶箴介紹給客人,三人分別和客人打過招呼後又都拜見善耆,主客之間寒暄幾句後,張之洞便陪他們下船。在精心收拾好的驛館裏休息用過餐後,便按預定計劃參觀鐵廠和槍炮廠。

午後,神女號載著俄皇太子、希臘世子和肅王等人,由張之洞率領的湖北高級文武陪同,浩浩蕩蕩地橫渡長江,向著江北漢陽的龜山腳下駛去。剛剛靠近碼頭邊,一陣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便從龜山腳下接連不斷地響起。隨即,一股股青灰色的硝煙向四麵八方擴散,直衝山頂,很快,草叢樹木之間便彌漫著霧似的煙氣。俄太子和希臘世子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壯觀的燃放鞭炮的場麵,他們仿佛親臨炮聲隆隆的戰場似的,湧出一股強烈的新鮮感和刺激感。鞭炮聲剛過,鑼聲、鼓聲、鐃鈸聲又接著響了起來,咚咚聲、哐鏘聲有節奏地交錯著,彼伏此起,熱鬧歡快。俄皇太子望著這些頃刻之間便能把喜慶氣氛造得這等濃烈的中國樂器,極感興趣。就在這一片鬧騰中,張之洞陪著貴客們走下神女號,來到歡迎的人群麵前。鐵政局督辦蔡錫勇走上前來,用流暢的英語致歡迎詞,隨後按照西方的禮節,兩名可愛的小女孩向俄皇太子和希臘世子獻上鮮花。兩位洋王子十分高興,手捧鮮花向眾人揮舞。通往廠部的臨時用黃沙鋪平的大道旁,站立著三百名手持洋槍的大清士兵,他們正是張彪統率的督署親兵營。看著三百杆在陽光下閃著幽幽藍光的新式步槍,俄皇太子剛才的滿臉笑容頓時失去,不由自主地整了整領帶,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邁著,直到走出兵戎隊後,才覺得一顆心平靜下來,又恢複先前的笑臉。

“尼古拉殿下,我們已經到了鐵廠的廠部。”張之洞不無自得地指了指前方。

當聽完辜鴻銘的法語翻譯後,俄皇太子開始掃射這一片他還在聖彼得堡皇宮裏,便得知的聞名世界的漢陽鐵廠。啊,真是個聞名不如親見,從小起便以貧困落後孱弱受欺的形象留在他腦海裏的古老中國,竟然會有這等氣勢雄偉的鋼鐵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