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說的這樁事,就是去年辜鴻銘從英國《泰晤士報》上看到的俄皇太子訪華的事。總署已正式來文通知,今年十月俄國皇太子尼古拉將要來武漢參觀漢陽鐵廠。十天前楊銳從北京發來一封密信。楊銳信上說:俄國皇太子訪華一事,朝廷看得很重。這不僅因為俄皇年事已高,太子不久即將即位,還因為這位皇太子對中國較為友好。俄國是個軍事強國,又是一個野心勃勃的貪婪之國,他一直覬覦我國東北和西北與之接壤的廣闊領土,千方百計地欲將它占為已有,對中國威脅最大。難得有這樣一位對中國友好的太子,倘若跟他建立友誼的話,無疑要減輕來自東北和西北的領土威脅。因此朝廷準備趁俄皇太子訪華之機,予以傾心結納。俄皇太子早已知道武漢正在興辦鐵廠,他要親自來看看。楊銳說,這無論是對恩師本人,還是對湖北的洋務,都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比如可以借此向戶部多要點銀子,確保鐵廠到時完工等等,好處多得很。
張之洞接信後立即給楊銳回了信,告訴他,有關俄皇太子訪華的事,今後凡有所知,盡量詳細報告;武漢這邊,會做好充分準備,將這位皇太子接待好。
俄國皇太子將來武漢參觀漢陽鐵廠,這對張之洞來說,不啻是一個難逢難遇的福音。無論於國於己,都要牢牢抓住這個機遇,把這篇文章做得珠圓玉潤,花團錦簇。
對俄國這個國家,張之洞早在京師做洗馬小官時,便因為伊犁談判而對它有過深入的研究,越研究越服膺林則徐當年流放新疆時所說過的一句話:俄國是中國的心腹之患。林則徐這話說得最為深刻中肯。防俄,是應該傳之於子孫後世的長久國策。固然日本也對我國,尤其是關東一帶有領土野心,但畢竟國小力不強,還加之隔著海洋,不像俄國,千裏邊界線上,任它鐵騎長驅直入,真是可怕。至於英、美、德、法這些國家,張之洞心裏清楚,它們對中國的傷害,主要體現在生意場上的不公平交換,並沒有領土要求,早兩年英法聯軍打進京沒多久便撤退的事實是最好的說明。從那時起,防患俄國而利用英、美、德、法的外交策略,便在張之洞的腦子裏形成。這實際上是“遠交近攻”的中國傳統外交策略,在新形勢下的運用。張之洞認為這是一個很簡單明白的事理,但當軸者往往看不清楚。海防、塞防之爭便暴露出這個問題。李鴻章主海防,重在防日本,左宗棠主塞防,重在防俄國。在張之洞看來,根本無須爭論,海防也好,塞防也好,都很重要,要同時並舉,這是因為不管是俄國,還是日本,都是對中國領土垂涎三尺的強國,都需要認真對待,隻是在什麼時候應該特別強調哪一點罷了。
如果說十多年前,張之洞雖看事明了卻沒有權位,不足以影響國家外交方略的話,那麼今日,身為湖廣總督的洋務後起之秀,則要積極參與這場事關重大的中國外交活動,決心以自己的實力對中俄關係以影響。
與楊銳的想法不同,對俄皇太子參觀鐵廠這件事,張之洞第一個反應便是要借鐵廠來揚我國威。俄國也好,其他西方強國也好,這幾十年來在我們麵前耀武揚威,無非是因為他們國力強大,武器精良,倘若我們能在這方麵顯示出自己的實力的話,必然可以殺一殺他們的威風。鋼鐵業是西方工業界的龍頭,也是他們強大國力的重要基礎,而中國恰恰於此一片空白。漢陽鐵廠的興建不僅填補了這個空白,而且它是以世界第一流的規模為目標,是一個巨型鋼鐵廠。它將在顯示中國發展的潛力同時,也以這種巨大的存在明確告訴外國人:中國已經為自己的工業奠定了雄厚的基礎,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迎頭趕上西方列強。
張之洞還想到,光有鐵廠還不夠,正在籌建的槍炮廠也要加快速度,趕在俄皇太子來漢之前建成投廠,讓這位未來俄國皇帝親眼看一看咱們大清帝國自己製造出來的槍炮子彈,從此以後,不要在邊界線上再生是非,老老實實地和平相處。
在西方,俄國是個疆域寬闊的大帝國,一向處於很重要的地位,俄皇太子眼中所看到的鐵廠和槍炮廠,必定會通過他本人及他的隨從人員,以各種途徑傳播給西方各國。他們去說比我們自己說要好得多,更能增加分量。如此,漢陽鐵廠和槍炮廠就成了威懾洋人的重要武器,就成了捍衛大清的護國神祇。作為鐵廠和槍炮廠創辦者,我張某人就成了洋人關注的大人物,成了大清國的英雄,今後外交內政,什麼事都好辦了。
想到這裏,張之洞興奮萬分。傍晚,他特為邀請桑治平到家裏來小酌一杯,向好友談及這件事和自己的想法。桑治平也同樣欣喜不已,他似乎從中看到自己半生為之奮鬥的理想,就要通過這位好友的手予以實現。想起賢良寺與張之洞的初識,想起占北口的應允出山,想起這十餘年來謀畫計議、南北驅馳,表麵是報知遇之恩,其實從骨子裏來說,是在為自己年輕時失落的抱負而奮鬥。啊!這是多麼令人欣慰的事:辛苦十多年,終於看到結出碩果的一天了。
桑治平建議張之洞動員一切力量,確保在俄皇太子來漢之前做到鐵廠出鐵、槍炮廠出槍炮,拿出鐵家夥擺在他們的麵前,要勝過千百萬言的外交辭令!同時接受楊銳的建議,立即給總署上道條陳,請他們大力支持,撥款一百萬兩銀子。張之洞欣然接受桑治平的這兩個建議。
第三天,由鐵政局出麵,召開鐵廠、槍炮廠、煤礦局、鐵礦局的高層會議,張之洞在會上發表重要的講話。他以總督兼湖北洋務督辦的身分要求所有高級管理者與全體匠師、工人一道,努力拚搏,務必確保在俄皇太子來漢前出鐵出槍。猶如三軍統帥向將士們發出征伐號令似的,張之洞從宣揚國威、振作民氣、展我才華等方麵,談到這次提前出鐵出槍的重要意義,縱有天大的困難也要克服,沉舟砸鍋,背水一戰。張之洞的講話鏗鏘有力,慷慨激昂,說到動情之處,他聲淚俱下。總督有聲有色的動員令,把全體與會者都給感染了。
他的話剛一結束,大會堂裏立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最先站起來,以極為熱烈的情緒表示完全擁護堅決照辦,提前出鐵出槍一定能實現的,就是鐵政局協辦兼鐵廠後勤部門主辦栗殿先。他情緒似乎比總督還要激動,愛國之心似乎比總督還要強烈,他代表後勤部門全體人員向督署保證,從明天起開始加班加點,晝夜苦幹,拚死拚活為國爭光,為張大人爭氣。張之洞對栗殿先甚為滿意,頻頻向他投去讚許的目光,心裏想:栗殿先真是一個好官員,平時雖有失檢點之處,關鍵時刻卻能挺身而出顧全大局,難能可貴。栗殿先講完後,張之洞帶頭為他鼓掌!
栗殿先受此殊榮,臉上紅光滿麵,喜氣洋洋。緊接下來的便是收支股主辦蒙索。他的高調表態,也贏得了張之洞的帶頭掌聲。於是其他股處頭目見此情景,都紛紛站起來,一個接一個地表示完全擁護,堅決照辦。張之洞都一律帶頭為他們鼓掌。但是,提前投產的關鍵部門——技術股處的頭目卻沒有哪個站起來響應。此外,還有一個最為重要的人物——鐵政局、鐵廠的真正靈魂蔡錫勇,卻一直緊閉嘴唇。他表情嚴肅,對每個人的發言都認真傾聽,臉上卻沒有一絲興奮的表現,心裏也沒有一點想發言的衝動。協理總文案梁敦彥看著這情景有點著急,他不敢去驚動蔡錫勇,徑直走到鐵政局協辦兼鐵廠技術部門主辦陳念礽麵前,悄悄地對他說:“你站起來說幾句吧,張大人很想聽聽你們技術部門的看法。”
陳念礽一直處在矛盾狀態中。從一開始聽張之洞的演講,他便有心跳血湧的感覺。後來見各股處的頭目一個個起身發言,贏來了一陣接一陣掌聲,二十八歲的青年陳念礽心裏躁動不安。他很想也站起來說一席話。他有很多話要說,說他在美國求學時如何親身感受到美國人對中國的歧視,如何因此而立下學好本領報效國家的壯誌,後來又如何突然中斷學業,被朝廷強行召回國,回國後賦閑鄉居,所學的知識一無展布之時,那種報國無門的苦悶是如何的沉重;自從遇到張大人,參與張大人的洋務大業後,這些年來如何努力奮發,尤其是鐵廠開辦來更為他施展才幹鋪設一個宏大的舞台,無論是為國盡力還是酬答張大人的知遇之恩,都應該傾注全力,促使提前投產的目標順利實施。他相信他的這些肺腑之言,會比其他發言者更為動情更為精彩,更會贏得張大人的鼓勵,贏得滿堂熱烈的掌聲。真情實感與年輕人的激情相互激蕩,使得陳念礽滿臉通紅,渾身燥熱不安,幾次想站起,側過臉去看一眼蔡錫勇,他又失去了這個勇氣。一來他覺得自己雖是技術部門的主辦,但技術部門掌舵人是蔡先生,他是老前輩,他不發言,一個年輕輕的後生輩怎能僭越?二來作為一個受過嚴格科學訓練的工程技術人員,陳念礽也覺得提前投產這種事,不是說大話就可以做到的。許許多多具體的困難,都得腳踏實地去解決,能不能提前投產,他沒有把握。
現在,協理總文案來催促,又說張大人很想聽一聽技術部門的看法,一種受寵信的榮耀感在激勵著陳念礽,他突然來了勇氣,刷地從座位上站起,激動地說:“剛才張大人說我們辦鐵廠,辦槍炮廠,辦鐵礦煤礦,以及今後辦織布、紡紗各種廠子,富民是我們的重要目的,而強國卻顯得更為重大。我完全擁護張大人的這個講話,他說到我陳念礽心坎裏去了。我在美國留學八年,對國弱受欺負、國強才有尊嚴的感受,可以說比在座各位都要強烈。我想俄國皇太子要來武漢看鐵廠槍炮廠,參觀是個幌子,他的真實目的是來查看。一看我們是不是真的有這樣的廠子,是否謠傳。洋人瞧不起中國,他心裏對我們有沒有能力辦鋼鐵和兵工是持懷疑態度的。二看廠子的規模到底如何,夠不夠對他們形成威脅。我對洋人很清楚,他們曆來是欺弱怕強,重實力不講情義。廠子現在已在建,我們不怕他看,問題是要把規模弄大,並要實際出產品,這才能鎮服他們。所以我們一定要遵照張大人的旨意,不管有多大的困難,也要搶在俄國皇太子來之前,把規模建起來,把產品生產出來。這不隻是一個投產的事,這更是一個揚我國威長我誌氣的壯舉!”
“說得好!”陳念礽的話剛一講完,張之洞便忍不住大聲喊了一句。總督大人的這一反常舉動,把大家都弄得驚訝了。其實,這才是張之洞的本色。十多年前做清流時,他與他的朋友們便常常這樣使情任性,高聲喊叫,毫不掩飾地表示自己的態度,隻是後來出任封疆,他才努力壓抑自己,力求做出一副矜持穩重的大員神態來。今天他見這位年輕人是如此理解他的心情,如此真心實意地與他配合,不禁喜從中來,情不能已。
當大家回過神來後,會堂裏立即響起了暴風驟雨般的掌聲。陳念礽激動萬分,臉上神采飛揚。他在坐下的時候,特意瞥了一眼蔡錫勇,卻看見蔡督辦仍然是剛才的麵無表情,兩隻手硬硬地下垂,一個巴掌也未拍。陳念礽心裏陡然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