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會之後,他便被蔡錫勇叫到一旁。蔡錫勇輕輕地卻是語氣嚴厲地訓道:“你瞎起哄什麼?張大人是總督,自然要說些威風呀、誌氣呀一類的話。後勤、財務那些人不學無術,他們邀寵固榮的手法,便是討好上司。至於辦不辦得成,他們根本就不會去想;他們不懂技術,真的辦不成與他們也毫無關係。你是受過嚴謹科學訓練的人,怎麼這樣無頭腦!從現在算起到俄皇太子來漢,隻有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建成投產,這不是燒得說昏話嗎?你是技術部門主辦,別人沒有責任,你可是千斤重擔挑在身上,到時沒有兌現,看你如何交代?千夫所指,不疾而亡!念礽呀念礽,你太不曉事了!”
蔡錫勇說完這番話後,氣呼呼地甩手走了。這邊陳念礽呆呆地站著半天回不過氣來!
鐵政局、鐵廠好比前方戰場,前方戰場的取勝不能缺少後方倉庫的支援,這後方倉庫的鎖鑰便握在巡撫譚繼洵、藩司王之春、臬司陳寶箴等人的手裏。
第二天,張之洞又在湖廣衙門議事廳裏,舉行隆重的大會,邀請的便是譚繼洵、王之春、陳寶箴,再加上鹽法道、糧道、兵備道、漢黃德道、漢陽知府、武昌知府等人。昨天的演講,他今天又重講了一遍,因為聽眾都是頗有從政之道的高中級官員,張之洞的神情沒有昨日的激動,議事廳裏的反響也遠不如昨日會堂裏的熱烈。張之洞演講的主要內容是兩個字:籌款。戶部的銀子半個月二十天到不了,投產在即,一天也不能延誤,湖北省務必要緊縮各項開支,在十天內籌出一百萬銀子來,戶部來銀後再歸還。除開王之春、陳寶箴表示努力想辦法、積極籌措外,與會者再沒有第三人發言。眾道府大眼瞪小眼,大小眼睛又一齊望著巡撫大人。自從馬鞍山煤礦事件之後,七十歲的譚繼洵對洋務一事在原先的“冷淡”之上更增加一層恐懼感。他現在對洋務是避之惟恐不及,聽到兒子稱讚鐵廠時,他也會想到自己是不是老了,跟不上潮流了?他有時甚至還萌生致仕回籍的念頭,隻是因為盧氏、王氏、魏氏三個小妾堅決反對,他才不敢說解甲歸田一類的話。他近來身體不大好,神誌懶散,對於張之洞的那一套一點興趣都沒有,俄皇太子來漢也罷,鐵廠、槍炮廠竣工投產也罷,似乎都與他無關。至於銀子,他有一條規定,不能隨便拿出來給張之洞。洋人的那些黑機器,在他的眼裏就好比無底黑洞,任你多少銀子也都填不滿,而且一點回音都聽不到。來督署後得知總督的用意,他便抱定一個宗旨:不說硬話,不表硬態。
大家都不再說話了,場麵頗為尷尬。張之洞便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對譚繼洵說:“譚大人,你看有什麼法子可想,能湊出百把萬兩銀子來嗎?”
隔了好長一會,譚繼洵才開口說:“湖北銀錢一向匱乏,這點張大人您是很清楚的。這十天半月,莫說籌集百萬兩銀子,就是二三十萬也很難呀!”
張之洞的臉刷地沉了下來,極不高興地說:“譚大人,你是湖北之主,鐵廠也好,槍炮廠也好,都設在湖北。早日竣工投產,不隻是我張某人一人的事,也是為湖北為您譚大人臉上貼金的事。您莫推辭了,無論如何要籌集百萬銀子出來,待戶部銀子一到,即刻如數歸還。”
譚繼洵心裏冷笑道:戶部的銀子還是天上飛的一隻鳥,你就把它當作桌上的一碗菜了!到時沒有銀子下來,我湖北還不是白白地賠了一百萬?但望著張之洞那張峻厲的麵孔,聽他帶刺的話,他知道這話決不能說,否則真要把這個任性的名士製台惹得老羞成怒不可。他壓下心中的不快,使出他慣常的圓滑作派。
“大人的廠辦在湖北,的確是給湖北的臉麵上貼了金子,譚某人理應支持,隻是一時要拿一百萬,這實在是強人所難。湖北的錢糧,都在爵堂方伯的手裏握著,他又是一腔熱血願盡力設法,此事大人你就交給爵堂方伯好了。隻要他拿得出,譚某人決不半點為難,盡數借過大人便是了。不過,爵堂方伯也要替湖北負責,請鐵政局出示一張借條,此張借條便存入藩台衙門吧!”
譚繼洵耍了個縮頭術,把挑子撂給了王之春。王之春當然也知道,湖北要在短期內籌集百萬銀子,是件根本做不到的事,但是他剛才說得堅決,毫無保留地支持督署的決策,此時又怎能改口呢?王之春是個聰明人,他早已看出洋務在中國很快就會是一樁最時髦的事,中國隻有全盤學習洋人的技藝,才會有出路。
從私人感情來說,他與張之洞也淵源極深。無論於公於私,他都要堅定不移地站在張之洞的一邊,即使籌不到百萬,也要硬著頭皮,竭盡全力去籌措四十五十萬的。當下王之春笑著說:“既然譚大人這樣相信我,我就盡力去辦吧!也希望各位道府予以支持。”
在座的各道府見譚繼洵發了話,王之春又接過了挑子,便一個個開口“好說好說”,但心裏都在想:我們的那點銀子金貴得很,怎麼能給你鐵廠去糟踏?肉骨頭打狗,有去無回的事,要做你王爵堂去做吧!
盡管鐵政局的督辦蔡錫勇對這一宏偉決策沒有把握,但鐵廠和槍炮廠上上下下已經掀起了聲勢浩大的建設高潮,一座座廠房在日夜修建,一座座煙囪在天天加高,一架架機器在快速安裝,一船船煤鐵在不斷地運來,兩個緊挨的工廠工地上,一派熱火朝天、人聲鼎沸的景象。
盡管湖北省的最高長官譚繼洵以及大部分道府態度消極,但王之春、陳寶箴支持有力。王之春掌管銀錢藩庫,陳寶箴控製江湖黑道,生財都有路子,半個月便籌集到五十五萬銀子,保證了施工不致中斷。然而,戶部卻一點響動都沒有。
原來,戶部的態度正如譚繼洵預料的:根本不把張之洞的設想當一回事。戶部現在是翁同龢的一統天下,滿尚書熙敬不過掛個虛名而已。撇開翁同龢對張之洞的成見不說,戶部多年來便是在捉襟見肘的狼狽處境中過日子,國庫收入年年減少,除救荒賑災等常務外,鐵路、電線、購買洋槍洋炮這些新的開支年年增加。慈禧雖然住進頤和園三四年了,但園工並未停止一天,浩繁的開支常使書生氣頗濃的狀元公心疼。他翁同龢即便有點鐵成金之術,也應付不了每天雪片似飛來的索銀奏報和四麵八方的巨大開銷!
看到由外奏事處轉來上麵批有“戶部閱”朱批的湖廣奏折,翁同龢隻是淡淡一笑,對著身邊的司官說,一個俄國皇太子來順便看一看鐵廠,就值得這樣小題大做興師動眾嗎?張香濤做了十多年的督撫了,還不改當年好出風頭的舊習,真是拿他沒法子!說完,將它存入櫃子中,再沒有下文了。
一個月了,還不見戶部的批文下來,張之洞急得不得了,發四百裏快函給楊銳,叫他打聽下戶部的消息。楊銳通過在戶部做員外郎的一個朋友得知:奏折在戶部給淹了。接到楊銳的回信後,張之洞氣得大罵:“翁同龢是個誤國的權臣!”
戶部這條路給堵了,總還得再設法弄些銀子來呀。借!萬般無奈之下,隻有這一個辦法了。向誰去借呢?姐夫鹿傳霖那裏已借過一次,不好意思再開口了。
桑治平告訴他,當年他提拔的太原知府馬丕瑤已擢升廣西巡撫了,可以請馬幫幫忙。張之洞想想也是,但廣西是個窮省,比山西好不了多少,不能叫別人太為難。便寫封信給馬丕瑤,請他斟情騰借十五萬。即使馬丕瑤答應借,缺口還很大。放眼海內各省,再沒有哪個巡撫過去於自己有特別交情了。
王之春說:“官銀借不到,幹脆借私銀算了。”
張之洞說:“你是說到票號去借?總督衙門向票號去借錢,傳開去會成為百姓的談資,不合適。”
“不向票號借,向私人借。”
“商人的銀子都在周轉中,叫他馬上拿出幾十萬來怕不可能。”
王之春笑道:“也不向那些商人去借,他們都胸無大誌,鼠目寸光,即使一次拿得出,他也不會借給你,他怕你不還他。到時你是總督,他又不敢跟你打官司,與其將來吃虧,不如現在不借。”
張之洞搖了搖頭說:“爵堂,這我就弄不清楚了,不是票號又不是商人,還有什麼人家裏藏著幾十萬兩銀子等著你去借?”
王之春依舊笑笑地說:“有一個人,中西結合,亦官亦商,海內一大能人奇人。我想香帥如果向他去借,定然不會碰壁。”
“這人是誰?”張之洞一邊摸著胡須一邊想著。“你是不是說的盛宣懷?”
“正是他。”王之春哈哈笑起來,“香帥不是說過,那年您從廣州來武昌,船過上海時,他專門從天津趕來,跟您談起湖北的煤鐵礦藏的事嗎?現在湖北煤鐵遇到困難,我看他不會袖手旁觀的,您不妨試試。”
“叫他借三十萬,他拿得出嗎?”
“我想他拿得出。”
“好吧,試試看吧。”張之洞說,“現在隻剩下這條路了。”
“還有一條路可走。”王之春頗有成竹地說,“官銀私銀之外,尚有洋銀可借。”
“啊,是的,你提醒了我。”張之洞的心情開朗起來。“馬丕瑤、盛宣懷那裏若借不到的話,我們就向香港彙豐銀行去借。隻是湖北的關稅收入不如廣東,擔保的條件不硬。”
“我們握有一個很硬的條件呀!”
張之洞一喜:“你說的是什麼?”
“香帥,”王之春的雙眼裏閃著亮光,“我們可以拿今後煉出的鋼鐵來擔保哇!”
“爵堂,你真有辦法。”
張之洞拍了拍王之春的肩膀快樂地笑了起來,心想:這人心眼兒真是活絡得很,可惜,兩湖這樣能辦事的官員太少了!
沒有多久,馬丕瑤回了親筆函:“十五萬借款單理應遵命照辦,隻是廣西實在貧困不堪,千方百計,才隻湊出九萬兩,剩下六萬兩當再過兩個月籌措。敬希寬諒。”
張之洞知馬丕瑤是個誠實君子,便回函說有九萬已很感激了,廣西窮困,剩下的六萬不必費神了。
至於王之春推薦的借主,其為人則遠比馬丕瑤要複雜得多。住在天津的盛宣懷,此時已升任天津海關道兼津海關監督和中國電報總局督辦,輪船招商局督辦,集中國最肥的官缺和最賺錢的洋務企業頭目於一身。他上得李鴻章的寵信,下靠包括鄭觀應在內一批人才的襄助,精明強幹,長袖善舞,把個亦官亦商的事業做得轟轟烈烈紅紅火火。若論個人資財而言,說他富甲天下並不過分。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便看中了湖北的煤鐵,知道那都是能發大財的好東西。那年專程去上海拜訪赴任途中的張之洞,便是衝著那些黑金子的,若張之洞同意,讓他來辦更好,即使不同意也給張之洞備一個案。所以當後來張之洞謝絕了他的要求後,他並不後悔此行。這幾年來,他一直以極大的興趣關注著龜山腳下的那座鐵廠,不止一次地感歎張之洞的見識和魄力不僅遠在一般平庸督撫之上,而且駸駸然直追李鴻章。張之洞比李鴻章年輕二十多歲,如此看來,執明日督撫牛耳,領將來政壇風騷的,豈不正是這顆冉冉而升的新星麼?盛宣懷多麼想和張之洞拉近關係,可張之洞不像李鴻章,清高而自負,難以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