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俄國皇太子將要參觀漢陽鐵廠,這可是一樁揚國威振民氣的大事(3 / 3)

去年鄭觀應陪同張謇從武漢回到上海後,又到天津去了一次,向盛宣懷談起了鐵廠的狀況。這位《盛世危言》的作者眼光比世人尖利高遠,如同他能從常人眼裏的盛世背後看出潛在的巨大危機一樣,他也看出了表麵風光的鐵廠背後存在的許多弊端:衙門作派,無人真正負責,人浮於事,鋪張浪費嚴重,技術工匠缺乏,管理渙散,整個鐵廠好比一隻蒙著虎皮而沒有血肉的假老虎。鄭觀應預料這個鐵廠很難辦得成功,今後不是負債累累,便是中途夭折,難有別的好出路。盛宣懷盡管沒有親自去看,但他相信鄭觀應的分析不錯。這正中了他的預見。盛宣懷辦了二十多年的洋務,也與許多外國企業家有深交,積自己的經驗和別人的研究,他非常清醒地認識到,洋務這個從洋人那裏傳過來的玩意兒,隻能按洋人那套辦法去做;若隻知從洋人移來機器和技術,而不把洋人成功的管理措施移過來,所謂的洋務便徒有外殼而沒有內質,徒有皮毛而沒有靈魂。張之洞把鐵廠辦成今日這個樣子,恰恰是因為他不懂這個道理而沿用官場一套的緣故。

當然,鐵廠尚未建成投產,存在的這些弊病目前還不至於形成大的障礙,也隻有鄭觀應這樣的人才看得出。正在興頭上的張之洞可能根本發現不了,即使看出些,估計他也不會太重視。有一次他跟李鴻章略微說了說。李鴻章冷笑道,張香濤那人一貫大言欺世,他辦鐵廠,煉不煉得出鋼鐵是次要的,他圖的是虛名。

盛宣懷知道李、張二人成見甚深,李鴻章說的是挖苦話。鐵廠即便今後辦不成功,但張之洞本人的氣魄還是可嘉的。盛宣懷對張之洞在湖北辦的洋務局廠仍投入很大的關注。

現在這位號稱理財能手的湖廣總督因銀錢的困窘,來向他借錢了。通常人麵對借錢的事都頭痛,盛宣懷對張之洞的借錢卻是高興得很。這主要還不是因為張之洞日後會取代李鴻章而預為張本,而是因為他看準漢陽鐵廠不管是成是敗,都會是一個巨大的存在。他樂意插手其間。

接到張之洞的借款信函,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幹脆送他三十萬兩,不要還了。但轉念又想,是不是太巴結了,李鴻章知道後又會怎樣看待自己呢?如此贈送好比捐款,自己不成了慈善家嗎?四海之內,盼望捐款的人千千萬萬,你今後如何應付?要不,不要張之洞的利息?想想也覺得不妥,無息貸款在國外是用來扶助貧窮,建鐵廠並不屬於此類。最後盛宣懷決定按票號利息的一半借三十萬銀子給湖北。這是屬於低息貸款的範疇,彼此之間既顯示友好又不至於傷自尊心。

張之洞接到盛宣懷的信後,果然大為高興。

經過兩個多月的突擊搶建,兩個主要廠:煉生鐵廠與煉熟鐵廠都已初步建好,煉生鐵廠已安裝好購自比利時的高爐兩座,煉熟鐵廠也已裝好購自英國的攪煉爐一組四座。其他如機器廠、魚片鉤釘廠、造鐵貨廠、軋鋼軌廠已經基本建成,煙筒已高高地豎起八座,大冶的鐵礦石、馬鞍山的煤也在工廠空坪上堆起了六座小山。又配備大小鬥車四十五輛,各種料車大平板車四十輛,還有載重吊車四輛。張之洞每隔八九天要親自來鐵廠視察一次,對工廠的進度很滿意。每次來他都要讚揚蔡錫勇一番,鼓勵他再接再厲。蔡錫勇雖有一肚皮不合時宜的話,麵對著熱情似火的總督,隻得把它藏在肚裏不說出來。看看離預定日期隻有一個月了,蔡錫勇實在忍不住要說話了,因為麵臨的許多難題非得要總督本人才能解決。

又一次視察完畢後,蔡錫勇將張之洞請到督辦辦公室裏,焦急地說:“香帥,有幾件大事,非得請示您定奪不可。”

“什麼事,你說吧!”張之洞一邊搖扇子,一邊說。

“這都是刻不容緩的事情。”蔡錫勇拿手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說,“最大的是煉鋼廠的兩座高爐。因台風的緣故,已停在香港半個月了,就是明天啟航,也要二十天的時間才能到漢陽,這兩座高爐是裝不好了。沒有高爐,所有其他附屬機器都裝好,也不能稱之為煉鋼廠;當然,也就更遑論煉鋼了。”

其實,煉鋼廠才是整個鐵廠的真正核心。停在香港的兩座高爐,是利物浦機器廠專為漢陽鐵廠設計建造的貝塞麥轉爐。為造這兩個爐子,該廠化了一年的時間,得知俄皇太子將來漢陽的消息,鐵政局即刻發電報給駐英公使館,由駐英使館再電告利物浦必須在九月中旬運至武漢。工廠日夜加班,按期將這兩座高爐運上船,駛出了愛爾蘭海,預計兩個月後可抵達龜山,卻不料受阻於台風。

老天爺不合作,張之洞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沉吟良久後說:“煉鋼廠的事先擱著,其它的事呢?”

“煉鐵用的是焦炭,不能直接燒煤。前天我們將馬鞍山煤煉出的焦炭進行化驗,結果證明不合格,馬鞍山的煤不能用。”

這可真是樁大事。辛辛苦苦開采出來的馬鞍山煤卻不能用,而且直到這個時候才發覺,張之洞惱火起來:“當初大家都說可以,為何現在又用不得了?”

望著張之洞峻厲的目光,作為一個技術上的最高決策人,蔡錫勇覺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語氣沉重地說:“這事卑職有責任。當初化驗時用的煤是早些年英國礦師提的存煤,幾項大的指標勉強合格。這一年來大量的煤是從另外的煤井出的,外表看來沒有區別,以為可以用,沒有提前再化驗,這是我的失職。”

這個問題可就大了。馬鞍山的煤不能用,今後怎麼辦呢,又用哪裏的煤呢?張之洞的心也立刻沉重起來。總結教訓,尋找出路是以後的事,當務之急是要應付俄太子。

“有補救的辦法嗎?”

“有。”蔡錫勇肯定地回答。“我已訪到上海碼頭上存有五千噸德國威斯伐利亞焦炭。這是世界上頂好的焦炭,開平煤礦的上等好煤都煉不出這樣的焦炭來。”

“那就趕快去將它全部買來!”張之洞斷然拍板。

“隻是價格貴了點。”蔡錫勇嘴裏有點囁嚅。

“怎麼個貴法?”

“一噸焦炭,要二十兩銀子,與買一噸生鐵的價一樣。”

張之洞吃了一驚,如此說來,我還開什麼鐵廠煉什麼鐵,不如拿銀子直接去買鐵好了,今後若長期用二十兩銀子一噸的德國焦炭來煉鐵,豈不是白白地將朝廷銀子化為水,給天下人一個大笑話!這種事決不能長期做,但眼下救燃眉之急也隻得這樣了。“那就先買一千噸吧,對付過這一次,以後再說。”

燃料的事算是解決了,蔡錫勇略微鬆一口氣。

“還有一件事,煉生鐵廠的高爐昨天檢查時,發現有一座爐子的爐底風口至爐身中部有一道半寸寬的裂縫。這道裂縫若不堵死,則不能使用。”

“有辦法可以堵死嗎?”

“有是有,但我們這裏不行,一是沒有這個技術,二是缺堵縫的材料。用電報與停泊在香港的利物浦廠運爐子的船聯係,船上說他們有辦法。技師和材料都有,但至少要二十天後才能到達,不知來不來得及。”

張之洞說:“這不要緊,若來得及更好,來不及我就用一個爐子。有一個爐子出鐵,我也是竣工投產了。”

到底是總督,魄力宏闊,不像自己這樣拘泥,蔡錫勇放心了。

“香帥,這兩個月來卑職全副精力都用在鐵廠上,昨天陳念礽才告訴我,槍炮廠無論如何不能投產。”

“為什麼?”張之洞又是一驚。

“江南製造局不願賣機器給我們,說多餘的機器一個都沒有。”

“這一定是李少荃在刁難!”張之洞憤憤地說。

槍炮廠本是訂的德國克虜伯廠的機器,但要明年春天才能交貨,趕不上迎接俄皇太子,於是張之洞臨時決定就近去上海,從江南製造局裏轉買。江南製造局是李鴻章在同治四年署理兩江總督時,在上海創辦的一家機器廠,後來逐步發展成為中國最大、設備最為齊全的軍工廠,專造槍炮子彈,廠裏的所有設備都是從英、美、德等國家買來的。張之洞估計勻一點出來給湖北沒問題。誰知他想得簡單了,機器是可以勻得出的,但他們不願意勻,因為他們不希望看到今後有一個強大的對手出來,與他們競爭,這正好比同市之賈一樣的心態。江南廠雖然一直與李鴻章關係密切,但這事他們並沒有請示李鴻章,由督辦本人作的決定。張之洞因為跟李鴻章不和,便懷疑他在作梗,其實錯怪了李鴻章。

“怎麼辦呢?”不管是誰在刁難,反正機器落空了,鐵政局的督辦很為此事心焦。

張之洞一時也沒辦法,說:“煉鋼廠的事,槍炮廠的事,這兩件事你就別操心了,我來處理。你現在趕緊買一千噸德國焦炭回來,再精選幾千噸好鐵礦,先在生鐵廠試煉兩次,隻要生鐵廠能流出鐵水來,就算大成績了。”

“您說得對,是得先試驗試驗,這是頂重要的。”

“還有,”張之洞想起了一件事,“你安排栗殿先他們去做一件事,把鐵廠和槍炮廠的環境好好布置一下,路要拓寬鋪平,買一些花草樹木來栽上。幾個主要的工廠廠房都要用石灰粉刷好,尤其是你們督辦、主辦那座樓更要裝飾好。此外還要布置好一間寬大的接待室,以供客人休息談話,這間房子要豪華氣派些。”

“好。”蔡錫勇說著,正要起身,張之洞又想起一件事,說:“給鐵廠槍炮廠的四百員工每人做一件新褂子,到那一天都穿上。”

“需要這樣嗎?”蔡錫勇神色遲疑。“這要花一筆額外開支的。”

“多花點錢不要緊,顯示我們湖北鐵政局的氣概是最重要的。”張之洞拍了拍蔡錫勇的肩膀,得意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