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衣兄,你黑瘦多了,三年來走了不少的地方吧!”大家坐定後,張之洞笑著問。
“我是跋山涉水餐風宿露,麵孔自然黑瘦。你做官當老爺,怎麼這幾年也黑瘦多了!”吳秋衣望著張之洞,爽朗地笑起來。
張之洞說:“我這個官老爺做得決不比你這個郎中輕鬆,又要煩心費神,又要視察各個局廠,怎麼不黑瘦?”
桑治平說:“做官比做雲遊客難多了,秋衣兄雖然膚體黑瘦,但頭發卻沒有白。你看張大人,都已經須發如銀了。”
“哎!”吳秋衣歎了一口氣。“像他這樣的官自然難做。不過話說回來,普天之下,又有幾個張香濤?你看官場上的那些大小角色們,哪個不養得白白胖胖的,五六十歲的人,烏紗帽下的辮兒一根根油光水滑的,香濤你也是自找苦吃呀!”
“不說這些了。”張之洞是個倔強人,不高興聽這種泄氣話。“秋衣兄,說說你這幾年的經曆吧。你的上等琴材是哪裏尋到的。”
“我把琴材先拿給你看吧!”
“過會兒吧!”張之洞不想讓吳秋衣覺得他到歸元寺,就是衝著琴材而來的;他來這裏主要是看老朋友,聽老朋友說話的。“我們好好聊聊,過會兒再看。”
“好吧!”
靜寂的歸元寺雲水堂禪房裏,昏暗閃爍的豆油燈下,吳秋衣對老朋友敘說這三年來的經曆。他略去了許多尋山問道的細節,著重講訪古拓碑尋覓琴材的過程。
吳秋衣那年離開武漢後,順著長江東下,沿途的名山勝水、文物古跡耗去了他半年的光景。次年早春,他從江寧登岸,一路北上,輾轉來到京師。在廣安門內白雲觀住了四五個月,然後離開京師南下。今年初,他從南陽臥龍崗走出,穿過鄧州境內的豫鄂交界口孟家樓,返回湖北境內,來到他向往已久的著名道教勝地武當山。
武當山方圓八百裏,是華夏名山之一。它以七十二峰、二十四澗、十一洞、十池、九井、三潭聞名海內,尤其令道人們神往的是,此地有曆代道教名人活動的遺跡和眾多建築宏大的道觀。相傳漢代的陽長生、唐代的呂洞賓、五代的陳摶、宋代的寂然子、明代的張三豐都曾在這裏修煉過。
特別有趣的是此處還有聞名天下的武當派拳術。修煉者以靜坐為主,然久坐血脈必不暢通,對身體不利,必須輔之以拳腳活動,又因為身居深山荒野,防盜防獸都要靠自己,於是以強身健骨、護衛僧寺為主要目的的武術操練便在各大佛寺道觀裏開展起來。出家人心裏寧靜,且無家室之累,做事比世俗易於專精,故此中常出高手。積數百年之功,佛道兩家在拳術上各自冒出一個尖峰,這就是佛家的少林派和道家的武當派。
少林拳以陽剛勁健為風格,代表北人的豪氣,武當拳以柔韌綿致為特色,體現了南人的靈氣,各有所長,難分軒輊。少林、武當不僅在方外領了風騷,更在俗世武林中壓倒各路豪傑,成為習武者的聖地。
但吳秋衣不習拳,他來武當山不是為了學武當拳,而是來感受這塊道教勝地的神聖氛圍。當年他在青城山建福宮坐觀的時候,武當山有一個中年道人名叫幻化子來到四川,在建福官住了兩個月,與吳秋衣很是投緣,吳秋衣還陪他一道遊了峨眉山,據說現在已經做了紫霄宮的道長了。看望幻化子,敘敘別情,也是吳秋衣武當山之行的重要目的。
紫霄宮在天柱峰東北展旗峰下,是武當山諸宮觀中規模最為宏大的一座。它依山而建,層層崇台上修築大小殿堂樓宇二三十餘處。中心建築紫霄殿麵闊五間,重簷九脊,翠瓦丹牆,梁柱之上,遍繪彩畫。殿頂藻井,赫然浮雕二龍戲珠。殿前平台寬闊,楹柱高大。殿內供奉玉皇大帝及真武、靈官諸神。整個宮殿氣勢宏偉,富麗堂皇。吳秋衣沒有想到此等大山深溝之中竟有如此殿堂,把它比之如人間仙境,實不為過。
主掌紫霄宮的幻化子見故人千裏迢迢來看他,喜出望外,異常熱情地接待他。二人各自講敘這十多年來的情況,議論人世種種煩惱,暢談方外無盡玄妙,心中都非常喜悅。幻化子陪同老友踏遍武當的峰巒洞澗,領略造化賦予此地的鬼斧神工,不知不覺兩個月便一溜煙過去了。
吳秋衣想起張之洞的所托,兩年多的南北雲遊,直到現在還並沒有發現一塊好琴材。再過三個月便是中秋約期了,如何向故人交代呢?吳秋衣心裏不免有點焦急。
他想武當山乃是神山,這裏一定長有上等好材,倘若此處都尋不到,天下還有哪個更好的地方呢?於是,從第二天開始,吳秋衣遊武當,就不再以欣賞山水道觀為主,而是以尋找良材好木為目的。
武當山的樹木,盡管多得無數,但二十多天過去了,吳秋衣並沒有發現特別奇特的適於做古琴的樹木。吳秋衣隻得求助於老友。紫霄宮主聽了他的話,麵色頓時凝重起來,他指責老朋友不應該插手政事,尤其不應該與這種達官貴人深交。官民之間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達官與布衣決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誼。他不會把你當作真朋友,你也決不可視他為知己。至於江湖,則更是自成一個世界,與官場其實是水火不相容的。吳秋衣明白幻化子的心思,隻說了一句張之洞與通常的庸俗官吏不同後即不作更多的解釋。他說重然諾講信義,乃我輩立身之道,話既已說出口,不能不努力去辦。
幻化子讚同他這一句話,想了想對他說,天柱峰北麓,在金鎖峰與磨針澗之間有一塊平坡地。唐代貞觀年間,均州太守姚簡祈雨於武當山。祈禱完畢,五條墨龍從天而降,霎時大雨傾盆,足足下了一個時辰,均州方圓百裏內旱情頓消,這一年五穀豐登人歡馬叫。姚太守感激龍王爺恩德,在平坡地上建一祠堂,取名五龍祠。並在祠堂後院種下十幾株梧桐樹。
到了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此地又遭遇百年一遇的大旱。掌祠的上乙真人應四方鄉民之請,焚表哀告上天,求五龍再顯,為民造福。黃表剛焚完,五條黑龍再次降臨此地,興風作雨化除旱象,萬眾歡呼之餘,驚訝天神的靈驗。然更為令人驚訝的是,第二天清晨,正當旭日東升之時,有五隻彩鳳從天際飛來,落在後院梧桐樹上,約停了半個時辰後才飛走。上乙真人感激龍鳳呈祥,遂將五龍祠改名五龍靈應觀。
元至正十年,又見彩鳳降落梧林。掌觀三清道長奏報朝廷,惠宗皇帝加封此觀為大五龍靈應萬壽宮。明代永樂十一年,彩鳳第三次降落,成祖親自為此觀賜興聖五龍宮。自那以後到現在四百多年過去了,再沒有見過五龍下降、彩鳳棲梧的奇觀。吳秋衣甚為驚詫,真有這樣的事嗎?幻化子拿出一冊陳舊的《武當山誌》來,果然上麵都記載得清清楚楚。吳秋衣相信了。梧桐為製琴良木,但梧桐樹到處都有,若不是格外的奇異,則未見得可造超凡絕倫的美琴。五龍宮的梧桐曾引來過鳳凰,想必不是凡種。
次日一早,幻化子陪同吳秋衣來到天柱峰北麓,在五龍宮後果見一片梧桐。時值仲夏,但見梧桐樹棵棵幹挺枝秀,葉片碩大碧綠,高大的三丈有餘直插青天,稚嫩矮小的幼樹也不少,枝葉之間,時聞各種鳥雀的歡快叫聲,給靜寂的武當山增添許多生命的機趣。但偌大一片梧桐林,何木曾棲彩鳳凰?前代鳳凰落腳處,至今安在哉?麵對著滿眼有過不凡傳聞的良木,吳秋衣又不知所措起來。
幻化子說,再住個把月,靜待祖師爺的旨意吧!吳秋衣瞪大眼睛望著老友,迷惑不解,但他還是安心住下來。這一天半夜,天柱峰一帶突然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幻化子和吳秋衣均被驚醒,他們走出房間,站在屋簷下觀看天色。一會兒,他們看見北麓五龍宮附近火光衝天,借助偶爾的閃電,還可見團團升起的濃煙。幻化子說,一定是雷劈了老樹,說不定這場雷火燒在梧桐林上,你的琴材可以定了。吳秋衣雖覺得有點玄乎,卻實在喜歡這種與夜半驚雷聯係在一起的選材經曆。
天亮時,雨停了,吳秋衣和幻化子便急急跑到五龍宮梧桐樹林邊。果然,昨夜的天火燒在這裏,幾株特別高大出眾的梧桐遭此慘禍,被燒得渾身烏黑,令人心痛。幻化子繞著樹林四處尋找。一會兒,他拉著吳秋衣的手說,你跟我來。吳秋衣跟著他走了幾十步,眼前出現一棵特別粗壯勁挺的梧桐。吳秋衣這時才發現,滿坡桐林,似乎就數這棵最為偉岸。幻化子指著樹梢頭說,你看那上麵。吳秋衣抬頭望時,隻見這株梧桐的梢頂往下,約有三分之一的樹幹被燒焦,眼下正冒著絲絲青煙,而下部三分之二的樹幹卻完好無損。幻化子興奮地說,要找的琴材就是這棵,這真是絕妙好樹,可遇而不可求,這就是祖師的旨意。
吳秋衣望著這棵樹梢被燒的梧桐,忽然間大悟過來,驚奇地說,這不就是焦桐嗎?真正是老祖的恩賜!吳秋衣說的焦桐,源於《後漢書》上一則有趣的典故。當年,妙識琴理的東漢名臣蔡邕在吳地遊覽,夜宿一農人家,見他家的灶火特別旺烈,木柴的炸裂聲又非常動聽。蔡邕趕緊將灶中的木柴抽出來,原來是一根老桐木,忙將另一頭正燃著的火熄滅,請人將此桐幹製成一張古琴,果然音色出奇的美妙。而這張琴的尾部尚有焦紋,蔡邕將此琴命名為焦尾琴。
幻化子說,此木生在武當山上,得曆代祖師之靈氣,曾棲鳳凰,現又被天火燒焦一部分,真是天底下難遇難求的絕好琴材。幻化子叫來幾個火工道人,將此木從根部鋸下扛到紫霄殿。幻化子諦視良久說,此木高大,可裁成九截,製琴九張。我本想留下幾把,但看來這是上天專為張之洞安排的,我不能冒領。整木不好搬移,就在這裏裁好。我打發個徒兒,背著送到穀城。到穀城後,再雇一隻船沿著漢水南下,半個月可到漢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