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江湖郎中從武當山帶來九截罕見的焦桐琴材(3 / 3)

“哎呀,秋衣兄,你竟然給我帶來了如此焦桐木,快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張之洞聽到這裏,實在按捺不住滿腹的好奇心,打斷了江湖郎中的長篇敘說。

“好,好。”吳秋衣笑吟吟地答應著,從裏屋搬出九塊長約四尺,寬約八寸,厚約三寸的木板來。

張之洞和桑治平、大根都圍過來,一人拿起一塊細細地看了起來。桐木塊略帶褐黃色,木質細密,紋路清晰。桑治平雖不是操琴高手,卻也喜歡琴瑟管弦,他用手指頭叩了叩木板,立時發出一種幽深綿渺的聲音來。他又聞了聞,除開一股淡淡的桐香外,果真有一絲兒焦味,看來這位吳郎中沒有說假話。他對張之洞說:“這確實是製琴的極品桐木,尋常不易得到。”

張之洞對這幾塊木材也非常滿意,笑著對吳秋衣說:“你的這位道友也知道蔡邕焦尾琴的典故,可見他讀過《後漢書》。一個方外人能喜讀史書,確乎難得。”

吳秋衣說:“幻化子雖是道長,卻酷愛讀書,除道家典籍外,史書、詩文雜集他都愛讀。每隔三年則外出雲遊半年,雖不插手俗世,但天下大事、民生疾苦都了如指掌。”

桑治平感歎地說:“這才是真正的得道者。老聃、莊周,表麵上看都是韜光養晦,遁跡山林,其實心裏一刻也沒有忘記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憂愁疾苦。老聃說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也。這話說得有多中肯綮!紫霄宮主得道家真諦。”

吳秋衣笑道:“桑先生真是幻化子的知音。實不相瞞,他雖在武當修道,但也是香濤兄的治下,他對香濤兄這幾年總督湖廣的情況也很清楚。他這次除送香濤兄九截異桐外,還為你未來的九張琴命了名。”

“有這事?”張之洞顯然很高興。“你將這些名字都告訴我。”

吳秋衣說:“幻化子依次將九張琴命名為:澄懷觀道、山水清音、蘭馨蕙暢、窈窕深渺、仙露明珠、惠風和暢、鶴鳴九皋、澹泊明誌、天下和平。”

吳秋衣每念一個名字,張之洞便點點頭,心裏已將名字記下來了。九張琴名念完,桑治平微笑著說:“有意思,紫霄宮主學問不淺!”

吳秋衣說:“幻化子對我講,張製台是大學問家,為他的琴取名,有班門弄斧之嫌。幻化子也不過是玩玩而已,並不是要香濤兄就采納。”

“我全都采納。”張之洞說,“這名字取得有多好,既深得樂理之妙,又一派仙家風味,我哪裏想得出!隻是我得把它的次序調換一下。”

“怎麼個調換法?”吳秋衣問。

“你的朋友是道家中人,他把澄懷觀道當作第一要務可以理解。但第一號琴我將自己留下,並傳之張氏長房。我張氏世受國恩,當和國家休戚與共,和百姓命運相連,所以我得將原排第九的天下和平與澄懷觀道對調。你有機會的話,可將我的這番意思轉給你的老友,望他諒解。”

“幻化子本是戲言!你卻如此認真,我想他不但會諒解,而且會感激。”

桑治平也說:“這樣調換一下最好。其實,無論是道家還是佛家和儒家,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天下蒼生百姓,天下太平是老百姓的最大願望。以牧民為職責的一方疆吏,更是應該時刻把這一點放在心上。香濤兄這一調換,正體現社稷之臣的本色。”

張之洞笑說:“你的這位武當山長也不是一個庸常的出家人,他既對世事人生一切了然,也跟你說了些什麼心腹話嗎?揀幾條可以對我們俗人說說的,說出來聽聽,也好得點啟示。”

桑治平想起過去作為一個局外人常有許多看法,這十年來置身事內,反而顯得遲鈍了,便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吳郎中,你和紫霄宮主都是局外人,一定會有不少真知灼見,說說吧!”

吳秋衣想了想說:“世俗間認可的正事談得少,我和幻化子談道典、談山水較多,偶爾也閑扯過幾句。給我印象深的,是他說過這樣一些話。”

張之洞和桑治平都認真地聽著。

“他有次說這幾十年來,國家的元氣虧損很大。一虧於洋人的入侵,二虧於長毛和撚子的作亂。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虧於吏治的腐敗。朝野內外的大小官員十之八九為自己的私利,為社稷蒼生著想的不到十分之一,國家的各級權柄都在這些人的手裏,這個國家的元氣還不虧嗎?”

張之洞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這話雖不中聽,但說的是實情。他不得不佩服這個方外人眼光的冷峻尖利。

“還說了一些,但那些話我估計你不能聽,所以我也不說了。”

什麼話不能聽?這句話反而刺激了這個一向好強的總督大人,他偏要聽聽:“你說吧,沒有我不能聽的話。”

“好,那我就說了。我有言在先,你可不能怪我。”吳秋衣略停片刻後說,“幻化子說,大清的朝廷可能保不久了。”

張之洞下意識地打了一個冷顫,這可真是大逆不道的話,怪不得他不肯說,但既已開了口,還是讓他說明白。

張之洞不露聲色地說:“他有什麼根據呢?是觀天象嗎?”

“不是天象是人事。”吳秋衣平靜地說,“胡騎憑陵,內亂頻仍,官吏腐敗,民不聊生,這些都不說了,他隻說兩件事。”

深夜的歸元寺雲水堂禪房,死一般的寂靜。

“第一件,辛酉年英法軍隊打進北京,鹹豐帝離京出逃,結果死在熱河行宮。自古君王離京師出逃,乃國之大不祥,何況還死在外邊。這不是亡國之兆是什麼?”

張之洞和桑治平彼此對望了一眼,都不能說什麼。是的,他們又能說什麼呢?這是三尺童子都知道的事,隻是誰都沒有將它與“亡國”聯在一起來思考罷了。

“第二件,同治帝未及弱冠而崩,沒有留下一男半女。今上大婚四五年了,也沒見生下一男半女。從開國以來直到道光帝,哪一朝的主子不是在這個時候已子女成群了?皇嗣式微,正是國家式微的象征。”

這也是明擺著的事情,隻是人們都不從這方麵去想罷了。

其實,世界上許多事理,稍微往深層去多想一想,就會大不一樣。珠寶很可能隻是被一層淺淺的土灰所掩蓋,稍稍動下手,或許就能得到;但人們習慣於常規常情,就是不願意去撥開這層土灰。真的是天不佑大清嗎?張之洞突然感到一絲恐懼。

桑治平問:“他還說了些什麼?”

吳秋衣望著張之洞說:“他也說到了你。對這些年在湖北辦的大事業也頗有微辭,你想聽嗎?”

“怎麼不想聽?”張之洞打起精神來說,“兼聽則明,順耳逆耳的話都要聽。”

“幻化子說,張製台這幾年在湖北確實辛苦,又是辦局廠、又是辦學堂,從洋人那裏引來了許多新名堂。張製台用心當然好,想讓中國跟洋人一樣地富強起來,隻不過恐怕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吳秋衣看了一眼張之洞,見他眉頭皺得緊緊的,知他心裏不高興,但吳秋衣還是覺得應該叫他清醒清醒,不要讓腦子熱得發了昏。

“幻化子說,張製台可能認為引來的是洋藥,能讓中國祛病補神,但在我看來,或許不是洋藥,隻是洋服而已。穿起這套洋服,粗看起來跟洋人一樣的體麵了,風光了,但經不得細看;細細一看,洋服裏麵原來是個病入膏肓、骨瘦如柴的人。若是痼疾不根治,再好看的洋服穿在身上也精神不起來。所以幻化子說,中國寄希望於張製台的,最關鍵之處不在辛苦辦局廠辦學堂,而是在想辦法根除中國積澱已久的沉屙。幻化子以為除中國之病的良藥當在變法。若張製台借助自己崇高的聲望和地位,能輔佐皇上來一番大變法的話,中國或許能有一線希望。如此,張製台於中國的貢獻,則要遠過於辦洋務。”

幻化子把局廠學堂比作洋服,很令張之洞不舒服,但聽下去,也覺得那位武當山道長的話不無道理。鐵廠也好,自強學堂也好,畢竟是一枝一葉的事,律令法規才是國家的根本。根本不變,枝葉再好,也不足以改變全局,但變法是何等重大的事情,豈可輕易言之!在中國的史冊上,變法總是與殺頭流血、放逐充軍、身敗名裂等等苦難悲慘聯係在一起。紫霄宮的道士可以高談療疾、放言變法,武昌城裏的疆吏哪能隨便言及此等事情?

但是,幻化子的這幾句話也開啟了張之洞的心扉:中國積弊已久,元氣傷盡,欲圖富強,的確不能隻靠洋務一途,是得從根本大計上去考慮。然一動根本,又談何容易啊!

他起身對吳秋衣說:“夜深了,我得回去了。謝謝你和幻化子給我尋到這樣好的焦木,還得謝謝幻化子的這一番旁觀之言。你這次在歸元寺多住段時期,下個月小兒女婚嫁,若不嫌棄的話,我請你過去喝杯淡酒。”

吳秋衣忙說:“這是府上的大事,我自當前去祝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