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亙古未有的中西合璧婚禮,在湖廣總督衙門裏舉行(3 / 3)

鬆竹廳裏的半數賓客都以為婚典就要結束了,有的正準備離席,過一會兒再去鬧洞房。這時,隻見梁鼎芬突然又高聲叫起來:“請梁崧生先生上來,為新人贈送婚戒。”

這是什麼禮節?正要離席的賓客們趕緊又坐下,滿是興趣地等待著新的花樣出現。

一向注重儀表的梁敦彥經過剃發修須整齊裝束後,今夜益發顯得精神幹練。他一手托著一個五彩織錦方盒快步走到前廳,對著滿廳賓客說:“衙門眾幕友為祝賀二公子與桑小姐、念礽和大小姐的大喜,湊了點錢,打了兩對純金戒指,委托我出麵,贈送給他們。洋人結婚的時候,有一個雙方互贈戒指的儀式,我今夜受眾人之托,稟請張大人的同意,為兩對新人主持這個洋儀式。”

總督大人的娶婦嫁女,居然要插進一段洋人儀式,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稀奇事兒,頓時,滿廳的男賓女客們個個興致沸騰開來。

兩對新人事先已知道了這個額外加的程序,他們同樣也滿懷著新奇之感來參與。

現在,梁敦彥走到新人們的麵前,對著四張充滿喜悅和羞澀的笑臉說:“我來為你們主持互贈婚戒的儀式。”

說著走到仁梃兩夫妻麵前,從一個織錦方盒中拿出一對金戒指來,將其中那個小巧點的戒指交給仁梃,再將另一隻較粗大的戒指交給桑燕。然後大聲說:“仁梃,不論今後是富貴還是貧賤,是健康還是患病,你將始終如一地愛著燕兒嗎?”

仁梃的臉漲得紅通通的,憋了好半天,才吐出兩個字來:“是的。”

仁梃這個尷尬的表演,招來滿廳快樂的笑聲。

“好!”梁敦彥點點頭。“那麼,你把手中的戒指給燕兒戴上。”

司儀的話說了好長一會兒,兩個人還是一動不動的,底下的人在起哄了:“二公子,給新娘子戴上呀!”

仁梃越發不好意思了。

梁敦彥隻得走攏去,輕輕地對仁梃說:“二公子,快戴吧!燕兒在等著你呢!”

又對蒙上頭巾的燕兒說:“把右手伸出來吧!二公子要給你戴戒指了!”

燕兒什麼也看不見,還以為仁梃真的已伸出了手,於是把右手慢慢地抬了起來。仁梃見新娘子已抬起了手,遂鼓足勇氣,握住燕兒的手,戰戰兢兢地將手中的戒指給她戴上。

“好!”滿廳一片喝彩聲,熱鬧的婚禮場麵出現了一個新的高潮。

接下來,梁敦彥又對桑燕說:“燕兒,不論是富貴還是貧賤,不論是健康還是患病,你將堅貞不二地愛著仁梃嗎?”

桑燕不做聲,隻是重重地點了兩下頭。

鬆竹廳又是一片笑聲。

“點頭就是答應了!”梁敦彥姿態寬容地對待新娘子。“那麼,你就把手中的戒指給仁梃戴上吧?”

過了第一關後,仁梃就不再像剛才那樣拘謹了,隻稍停一會,就把左手伸了出來。桑燕磨蹭著,已戴上戒指的右手再次伸了出來,兩個手指捏著一隻戒指。梁敦彥見狀,忙拉起仁梃的手,有意碰了一下桑燕的手,頭巾下的桑燕臉一紅,匆匆地將戒指塞在仁梃的手心裏,自己的手急忙又縮了回來。

梁敦彥笑道:“新娘子看不見新郎的手指,可以原諒。我來替她給戴上吧!”

於是從仁梃手中拿過戒指,給仁梃戴上,歡快聲嬉笑聲響徹廳內外。

這時,梁敦彥又走到念礽小兩口麵前。

念礽麵帶微笑,坦然迎接著梁敦彥。準兒事先有著幾分緊張,怕臨場不能適應,剛才親眼看著仁梃和桑燕的示範,心裏也便有了底,不太慌了。

梁敦彥從另一個織錦方盒裏取出兩隻同樣的戒指,以同樣的方式分給了這兩位新人。他先對念礽重複一遍說過的話,念礽早有了準備,一等司儀的話剛落便挺直腰板,朗聲答道:“矢誌不渝,永遠相愛。”

說完,立刻朝新娘伸出雙手來,那神態頗像邀請她共襄盛舉似的。準兒抿著嘴笑著,也大大方方地伸出一隻手來,念礽穩穩當當地將戒指戴在新娘的無名指上。

秋菱看在眼裏,甚為兒子這種大丈夫的豪邁之舉而自豪。

輪到準兒了,她也比燕兒來得爽氣,聲音雖不大,卻痛痛快快地用上一句慣用的吉祥之語:“一生相伴不分離。”接著,利利索索地將手中的戒指戴到新郎的手指上。

這對小夫妻的表演贏得眾人的讚揚,有人在小聲地說:到底是穿著洋裝的人,都通了洋人的氣,行起洋禮來也大大方方的。

梁敦彥還未下來,梁鼎芬又出現在前廳,扯開嗓門喊道:“現在是婚典的最後一道儀式,恭請張大人作為新人父母的代表,訓話致辭。”

張之洞一向不注重穿戴,平時在衙門裏辦事,都是穿著寬大鬆軟的綢布袍服,非鄭重官場交往及跪接聖旨等場合,他一律不穿官服。今天場麵雖隆重,但因為是兒女輩的婚慶,所以他依然如往常一樣穿一套半新半舊的川綢長袍。他緩緩地站起來,以素日難得見到的淺淺的笑容說:“我先代表念礽的母親和桑燕的父親,謝謝各位幕友、各位賓朋前來參加今夜小兒女的婚典,給了他們很大的臉麵。諸位心裏或許都在笑話老夫,怎麼能為小兒女舉辦這樣不倫不類的婚典,張某人是不是糊塗了?”

賓客位上傳出輕輕的笑聲。

“早兩天,崧生跟我談起洋人婚禮上有一個互相起盟及互贈戒指的儀式,我認為很好,采納了他的建議,同意加進今夜的傳統婚儀中去。男女婚嫁,這是人生的第一樁大事,無論是我們中國,還是東洋西洋,大家都看得很重,都會對新人獻上美好的賀辭。我們中國人有許多祝福之辭,都很好,但依我之見有兩個不足之處。”

眾人都聚精會神地聆聽下文,看這位學問淵博、識見過人的總督,會對世代相傳的美好祝辭挑出什麼毛病來。

“一是都說好話,比如多福多壽啦,兒孫滿堂啦。二是空話,比如說吉祥美滿啦,福壽綿綿啦。其實呀,一旦組成一個家庭,今後麵對的,決不僅隻美好的一麵,艱難一麵是避免不了的,也常常會有苦難和不幸伴隨著。”

說到這裏,張之洞想起自己三次喪妻的往事,心頭驟然沉重下來,不少客人已在默默點頭:總督說的是實話!

“當崧生跟我談起西洋人的不論富貴還是貧賤,不論健康還是患病,都始終如一的誓詞時,我一聽就覺得他們說的實在,既不偏頗,又不空泛,比我們那些祝辭強。結婚成家後,百年人生中,會有許多事情來考驗兩個人之間的情誼,其中最為重要的便是這貧賤疾病的考驗,經受了這種考驗,其他的都好說,所以我同意將洋人的這個儀式引進來。這正像我們辦鐵廠、辦槍炮廠、辦布紗麻絲四局一樣,洋人真正好的東西,我們要敢於學習,敢於引進,不要怕人指摘,怕人笑話。”

真正是個洋務總督,三句話不離本行,才說到婚禮,又聯係到辦局廠的事了。幕友席上的蔡錫勇連連頷首,對著一旁的辜鴻銘說:“張大人說得對,家事、國事其實是一個道理!”

辜鴻銘神氣活現地說:“治大國如烹小鮮。朝廷是大廚房,督署撫署是中廚房,府縣是小廚房。”

“不過,話得說回來,這裏麵還是有個本末主次的問題。”張之洞語氣一轉,繼續說道,“正如我們引進洋人的機器技術,建鐵廠、槍炮廠,目的還是為了我們大清國的富強,至於我們自己的立國之本,即華夏的綱紀倫常則不能受洋人的衝擊。今夜小兒女的婚典上,雖然加了互贈婚戒及起誓的程序,甚至於念礽和準兒都穿上了洋服,但幾千年來的三綱五常、夫責婦道決不應該改變。”

張之洞轉過臉,望了一眼女兒,然後回過頭來繼續說下去:“比如說準兒,可以穿洋人的衣裙,也可以不戴大紅罩巾,這些西洋的裝扮都很好,但是她還是得謹守我們中國女人的原則,三從四德,孝敬婆婆,相夫教子,主持中饋。不能像洋女人那樣拋頭露麵,幹預政事,甚至置丈夫和兒女不顧去自己出風頭!若那樣,就是顛倒了本末,混亂了主次,我是萬萬不會同意的。”

梁鼎芬帶頭鼓起掌來,鬆竹廳內也跟著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無論是滿腹學問的幕友,還是不識之無的仆役,全都對總督的這一番話表示認同,也對今天這個別開生麵的婚典表示認同。

夜晚,在眾人鬧騰洞房的歡樂時刻,張之洞帶著佩玉將山水清音琴贈給仁梃夫婦,將蘭馨蕙暢琴贈給念礽夫婦,勉勵他們繼承祖母遺誌,莫墜家風,琴瑟和諧。兩對小夫妻從父親手裏接過這別致而寓意深遠的珍貴禮物,心裏甜美無已。

沒有幾天,總督衙門裏這場中西合璧的結婚典禮和總督本人區分中西主次本末的講話便傳遍了武漢三鎮,有人讚賞,也有人搖頭,還有的人則從中感悟到一種新的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