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的婚事辦得圓滿而富有新意,尤其是借聯姻加深了與桑治平的友誼,又籠絡了一個對自己對國家都極有用的洋務人才,張之洞的心裏甚是喜悅。
文昌門外的織布局開工半年多了,有工人二千五百名,紗機三千台,布機一千台,機器都是從英國進口的,又特為從英國高薪聘請十名技師,負責傳授織布技能和機器的維修。半年間,張之洞到織布局去過七八次,見運轉的機器一次次增多,織出的布也越來越好,心裏滿是喜悅。上個月,送來的樣布細密光亮,一點也不亞於進口的洋布。他高興地對總辦候補知府莫運良說:“湖北省有一千七百萬人口,平均一個人一年扯一尺布,就是一百七十萬丈。如果按二錢銀子一丈的價格算,織布局一年就可得三十四萬兩銀子,除去成本和一切其他費用,至少可得三成利潤。這樣算來,光是湖北一年,織布局可獲純利十萬兩,再加上湖南省,人口和湖北差不多,都在湖廣衙門的管轄下,我張某人鞭雖短也可及。照湖北省一個樣,再加上十萬,就是二十萬。目前,中國有織布局的僅隻上海,它不可能把其他各省的生意都搶過去,我們要跟它爭奪,不說多了,每年銷四五百萬丈布沒有問題,至少又可獲三十萬兩。這樣一來,織布局一年可獲利五十萬。莫知府,你想過沒有,你的財產真正大得很,要不了幾年,織布局就會富可敵國了!”
聽了張之洞這一盤算,莫運良也大大地開了竅,咧開嘴笑道:“織布局賺的這些銀子,還不都是張大人您的嗎?卑職不過為您走腳跑腿罷了。”
張之洞說:“當然,這銀子不是你的,但也決不是我的,除開織布局本身的發展外,剩下的都要通通交總督衙門。我張某人私人不會挪用一錢銀子,這筆銀子都要用到湖北的洋務上去。眼下,繅絲局也已開了工,急需大量銀錢,這銀錢暫時向外國銀行去借,今後還指望織布局去還哩。莫知府,你得加把勁,好好努力呀!”
莫運良忙說:“卑職決不會辜負大人的期望,一定要把織布局辦好,多織布,多賺錢。但湖北的棉花不夠好,洋技師們說,這對織出的布匹大有影響。”
張之洞不解地問:“湖北天門、潛江一帶的棉花是出了名的,洋技師都說不好,中國哪裏還有好棉花?”
“是的,卑職也是這樣回答洋技師的。他們說,不錯,整個中國的棉花都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棉花出在美國。美國的棉花產量既高,纖維又長,織出來的布又好看又耐用。卑職說美國的棉花再好,我們總不能從美國去買棉花吧,那要多大成本。他們說,可以從美國買棉種呀,有了美國的種子,一樣也可以在中國長出好棉花來。”
“買美國的棉種!這倒是個好主意。”張之洞眼睛一亮。“引進好棉種,這不隻是為我們織布局好,也可以為普天下的中國棉農造福。”
“好是好,但實行起來並不容易。”莫運良胸有成竹地說,“湖北的棉農,世代種自己的棉種,都習慣了,要他們改種洋人的棉種,他們一下子不會接受,擔心收成不好。不過話又說回來,棉農的顧慮也是有道理的,萬一種不好怎麼辦?棉農一家老小一年的生計就押在棉花上,因此不能采納。”
“橘過淮河而成枳。”張之洞像是自言自語地念著,沉吟片刻說,“這樣好了,先試驗一下,從美國買進一批種子來,不收錢,送給棉農,讓他們去種。到了秋天,織布局負責全部買過來。若一畝收的棉花比往年少,也按往年一樣地給足錢,若多,則酌量多給一點;若真好的話,我們下次就多買,棉農也會樂意種,你看呢?”
莫運良說:“大人這個主意好,但織布局眼下未賺分文,這銀子從哪裏出?”
張之洞說:“銀子由我想辦法,你先去張羅。”
莫運良滿意地離開督署去籌辦此事。
接連幾天,張之洞又去看建在北門口的紡紗廠。紗廠的廠房眼看就要建好了,但是在英國訂購的紡十支紗至十六支紗的一千台紗機,則無錢去買回。鄭觀應來信說,上海有個商人願意先期投資八萬銀子,條件是今後優惠賣給他紗布。張之洞接受這個條件,一千台紗機很快就買回了。
織布局、紗廠、繅絲局這些事辦得都很順利,張之洞這些日子來心情頗好。這天晚飯後,他對佩玉說:“準兒出嫁了,聽不到她的琴聲了,你也好久不彈琴,這衙門後院都快跟前麵的大堂差不多,聽不到一點歡快聲了。彈一曲吧,大家也輕鬆輕鬆。”
佩玉也快四十了,她在廣州生的仁侃七歲多,天天跟著一位塾師在西廂房讀書,來武昌生下的仁實也有四歲,有一個奶媽在專門照看。佩玉這兩年來身體不太好,有點虛胖,琴的確很少彈,特別是準兒出嫁後,她常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抑鬱之情常會無端冒出,近來有件事在困擾她,她不知該不該向張之洞提出,見張之洞今日心情很好,她決定試試看。
佩玉略略打扮了一下,端坐在琴前,斂氣凝神片刻後,一曲悠遠綿長的琴聲,從她的十指與琴弦間流瀉出來。這是一首張之洞很喜歡聽的曲子。還是在兩廣總督任上時,有一天,時任雷瓊道員的王之春說,瓊州府有一個雙眼失明的老人,善吹蘆笙,吹出的曲子極為動聽。他聽過好幾次,自認平生所知善奏樂者沒有超過此人的。說得張之洞動了心,叫他下次來廣州時將這個老人帶來。不久,王之春果然將這個老人帶來了。原來是個又黑又瘦又矮的瞎老頭,且不會講漢話,是個土著黎族人。瞎老頭給張之洞吹了三首蘆笙曲,果然好聽極了。待瞎老頭走後,佩玉對丈夫說,她也在房間裏悄悄聽了,有一種空渺幽冷的感覺,如果將它略作點改動,會是一首很好的琴曲。她要張之洞明天再把這個老頭請進府裏來,再聽聽。張之洞讚成她的意見。第二天,瞎老頭在後院,對著佩玉吹了一天的蘆笙,傍晚離開時,佩玉已將他的曲譜全部記錄下來。佩玉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將老頭所吹的七八首曲子融合起來,編成一支琴曲。她彈給張之洞聽,張之洞擊節稱讚,又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做《月照瓊島》。過些天,準兒也學會了,也彈得很好。眼下,一曲彈畢,張之洞歎道:“這首《月照瓊島》真是讓你越彈越精了。”
佩玉說:“有三個多月沒有彈了,手指都有點不靈便。這首曲子,準兒比我彈得更好。”
“準兒也彈得不錯!”張之洞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女兒了,真有點想念。“過兩天,叫準兒回來一次,你們娘兒倆合奏一曲《月照瓊島》。”
“好啊!”佩玉歡喜地說,“這些日子我還真惦念她呢!”
“那個黎族老藝人,是一個天才的樂師。我想,他很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鍾子期一類的人。”張之洞呆呆地陷於一種情感中,一個人自言自語地絮叨著,“人世間有不少逸才隱士,他們有著人所沒有的才藝技能,由於各種原因,又往往被埋沒,被遺棄,不為世所知所用。我常常想:一個督撫,一個府縣,若能將自己轄境內那些被埋沒遺棄的人才發掘出來,置於適當的位置上,這個督撫府縣也就做好了。那個黎族老藝人,我很想把他叫到廣州來,可惜第二年他就死了,我一直為此事遺憾。”
佩玉笑了笑說:“四爺這番心意,當然是仁者之心。野無遺賢,能者在職,這是從古以來負有責任心的執政者所企盼的德政。不過,我倒有些不同的看法,並不是一切逸才都要為世所用,還要看是哪方麵的才。”
“噢,你這話倒有意思。”張之洞很有興趣地看著佩玉那雙眼角雖有皺紋、眸子卻依然光亮的眼睛。
“有些逸才他本就誌在入世濟世,隻是時運不好,無人賞識,流落在江湖山野,在位者若能發現他們,給予重用,那是他們的福氣,比如前代的薑子牙、諸葛亮等人就是這類。有些人,他的才藝是天賦靈性的產物,雖然可以娛人,但更多的是自娛,他們的過人之處,也隻是因為在長期孤獨寂寞的環境中,自己全心全意地體悟探求而得來。莊子說:用誌不紛,乃凝於神,承蜩駝背人的絕技是這樣得來的。倘若一旦把他置於以追求名利功用為目標的熱鬧場合中,他的心就浮了,神也分了,技藝也就再不會上進的。比如那個老藝人,多虧在瓊島那種荒涼的地方,若是年輕時就到了廣州、京師的話,就決不會有那樣高的蘆笙技藝。我想這大概就是王冕不願意做官、文徵明不願意應聘的緣故。”
“你說得有道理!”張之洞點點頭。“還可以為你補充一個例子,我的布衣之交吳秋衣,他也是樂意漂泊而不願住官衙的人。”
見張之洞的心情這樣閑適,佩玉鼓起勇氣,將那件心事說了出來。
“四爺,有一樁事,我猶豫了很久,一直不敢說,我今天想對你說說。”
“什麼事,你說嘛!”
“假若不當的話,你就當我沒說一樣。”
“行,究竟什麼事,這等鄭重?”佩玉這種吞吞吐吐的神情,倒使得張之洞自己先鄭重起來。
“一件這樣的事。”佩玉慢慢地說,“四爺知道,我的父母沒有兒子,隻有我一個女兒,父親為沒有兒子而視為終生的遺憾。兩年前,父親在武昌城裏偶爾遇到山西老家的一個人,彼此認作鄉親,關係不錯。年前,這個老鄉要回汾州去,父親托老鄉到他的家鄉去看看,打聽一下家裏還有些什麼人。上個月,這個老鄉回來,還給我帶來一個堂弟。這個堂弟是我父親的嫡堂弟弟的兒子。父親見到這個侄子很親熱,把他當自己的兒子看待,很想留他在武昌。父親跟我說過幾次了,要我跟大人說說,給他在武昌城裏謀個差事。父親說,張製台辦了很多局廠,隨便在哪個局廠給他尋一個吃飯的差事都行,隻圖在他身邊呆下來,日後死了,也有個兒子做捧靈牌的孝子。我知道你的脾氣,是決不為自己的親屬謀差事的。當年南皮老家兩個侄孫遠路趕來謀事,硬是打發他們回去了。張家的親屬都不能安置,何況咱李家的人呢?所以我一直壓著沒給你提。前天,父親又說起這事。看著父親那副蒼然神態,我實在又不忍,隻得冒昧地說出來,四爺如果以為不妥,就當我沒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