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低下頭,不再說下去了。
原來是件這樣的事!張之洞在心裏舒了一口氣。
這在別人看來簡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佩玉卻這等鄭重其事地對待,張之洞的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憐憫之情來。他知道,這是源於他近於苛刻的治家規矩。
清流出身的張之洞一向痛恨官場的貪汙受賄,過去做言官時,遇到有官吏貪汙受賄的情事落入他的手中,他嫉惡如仇,非得糾劾不可。外放督撫後,他考察手下的官吏也以貪與不貪作為一條分界線,貪汙者即使能幹,他也要處罰直至罷黜;不貪者,即使平庸,他也心存曲全。為此他以身作則,並嚴厲告誡家人,凡身外之錢財貨物,一分一毫不能收受。自從到武昌大辦洋務局廠以來,他又發現了湖北官場的另一種不正之風:一方麵是不少官員們背後攻訐他辦洋務是崇洋媚外、糜費銀錢,將國家的銀子像水一樣地花,毫不心痛,另一方麵他們又看到局廠有利可圖,紛紛將自己的三親六戚介紹到局廠來任職或做工役。張之洞對此大為惱火。他三令五申,嚴命把守進入局廠的關口,無奈把關的人便是犯禁的人,把一張張蓋有湖北總督衙門紫花大印的禁令看作與扔在垃圾堆的廢紙並沒有多大的區別,最後隻是苦了他自家。那些從貴州山區、從南皮老家千裏迢迢趕來武昌欲謀一席之地的親友們,無一不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有時,看著那些失望的臉色,他心裏也曾動搖過,但想起自己這裏若開一個口子,到了辦事的官吏那裏,就是匱缺一道長堤,風氣的敗壞便將不可收拾了。
但是今天,麵對著佩玉這種誠惶誠恐的神態,張之洞卻有些猶豫了。
不說佩玉這些年來對他照顧體貼,為他生了兩個兒子,就看在兩個老人的份上,他也有點不忍心拒絕。佩玉的父母都是七十左右的人,這些年雖隨著女兒由北向南,又由南向北,但二老謹守本分,不以督署至戚自居,從不招惹是非。因為沒有兒子,過繼侄兒為子;因為要留住嗣子,希望能在武漢三鎮謀一差事,這實在是不過分的要求。南皮老家的侄孫可以打發他們回去,而這個從山西遠程來依的李家嗣子,無論從哪方麵來說,若是讓他失望回去的話,都近於殘忍。
何況,近來還有一件事,張之洞在心裏盤算著,還要求得佩玉的支持才好。這事是趙茂昌引起的。
在那年徐致祥參案中,趙茂昌失掉了督署總文案的職務,他的其他兼職也相應一並給丟了,他不得不怏怏回到江蘇武進老家。
在張之洞的眼裏,趙茂昌是個能幹人,替他辦成不少事,雖然時常會有些閑言碎語傳入他的耳中,但他不以為然,哪個人沒有缺點?辦事越多的漏洞就會越多,得罪的人也會越多。那次查出的一些諸如受賄用私人的事,有的不能確鑿坐實,有的雖是事實,但趙茂昌立即痛快承認,受賄的銀子也即刻照賠。張之洞對官員受賄向來痛恨,所以他並不為趙茂昌講情,將他開缺回籍。但他心裏是隱隱有一股對趙茂昌的同情:因為此事完全出於別人的報複,趙茂昌其實是因為自己而中箭落馬的。
離鄂前,他對趙茂昌說:“你是能幹會辦事的,這點我知道,你安心回武進去住住,好好反省反省。你還年輕,今後大有前途,回家後常給我來來信,過幾年後說不定我還要起用你。”
趙茂昌向張之洞深深地鞠了一躬,感激不盡地離開了武昌。
經過多年煞費苦心的經營,趙茂昌已在家裏買下了良田上百畝,置起紅磚青瓦大房幾十間,是當地方圓幾十裏數一數二的大財主。倘若安心家居,趙茂昌的日子是可以過得又舒服又安靜的。但是,趙茂昌不是安於鄉間的人。他渴求權勢,追求風光,時刻企盼東山再起。他記住張之洞的話,常常寫信給老主子,問候起居。他絞盡腦汁,思索著用什麼辦法來討得張之洞的歡心,早日回到湖廣總督衙門裏去。有一天,家人對他說,東莊的窮秀才秦老三過世後,老婆秦穆氏帶著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家裏窮得經常揭不開鍋。秦穆氏四處托人,為大女兒尋一個殷實人家,若是富貴之家,即便做個小妾也可以。趙茂昌心裏一動,叫秦家的大女兒來看看。第二天,秦穆氏帶著大女環兒上了趙家。趙茂昌見環兒長得端端正正,年紀隻有十八歲,又認得幾個字,頗為滿意。他對秦穆氏說,一時尚無好人家,環兒暫且在我家做做事,慢慢等待機會。
說罷,拿出四吊錢來送給秦穆氏。秦穆氏千恩萬謝地收下,直把趙茂昌當恩人看待。
環兒在趙家做起女仆來。趙茂昌細心觀察,見環兒聰明伶俐,手腳勤快,心裏歡喜。他要把環兒當一件奇貨來經營。他左思右想,該給他尋個什麼人家呢?突然一天,他腦子開了竅:還要四處去尋找嗎,現在不是有一個極好的人家擺在這裏!趙茂昌想的這戶人家就是武昌張府。
張之洞身邊隻有一個女人,且這個女人以妾的身分而居夫人之位,趙茂昌對此甚為不解。以張之洞的地位,完全可以娶一位門第不差的未婚小姐過來,做執掌內政的正室夫人,也可以三房四房一個一個地把姨太太買進府門,別人也不會有閑話:哪一個做大官的不是妻妾成群?張之洞這種與常人不同的做法,反倒使大家覺得奇怪。趙茂昌自然不敢去過問總督的家事,不過有一點他深信不疑:沒有哪個男人不愛女人,越是英雄越愛美人,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不是難過,而是壓根兒就不想邁過!張之洞尚不到六十歲,還是男子漢的英雄時期,他就難道不愛美人?多半是因為他太熱中於事業,沒有心思去想這檔子事罷了。倘若有人為他尋到絕色佳人,又熱心為他張羅籌辦,他難道就會拒之門外?趙茂昌相信張之洞決不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但是,畢竟張之洞多年來身邊隻有一個女人,他顯然不是那種酷好女色之徒,辦這事得小心謹慎,切不可魯莽。長期跟隨張之洞的趙茂昌,深知這位製台大人好比一匹烈馬,倘若馬屁沒有拍到點子上,說不定會招致鐵蹄踢掉自己的門牙。
七月底,在張之洞五十七歲生日前兩天,趙茂昌特地坐洋輪來到武昌,給老主子祝壽。張之洞對生日一向淡然處置,不過家人團聚一起吃餐飯而已,從不對外聲張。趙茂昌作為總文案,當然知道總督的生日,但先前他也不便送禮祝壽。這次身分不同,他給張之洞送了禮,禮品是一支經過特殊處理的高麗山參。一個老郎中曾教他一個秘方:尋十隻五寸長的雄性海馬,焙幹碾成灰,再將半斤罌粟殼也曬幹碾成灰,拌合這兩種灰,將其溶解於清水中,置人參於此溶液中浸泡三個月,晾幹後長期保存。這種人參,在補元益神壯陽增精上遠勝一般人參,對中老年男人有奇效。趙茂昌服過幾支,果然不謬。
趙茂昌神秘兮兮地說:“這支人參非比一般,於身體的好處妙不可言,您不妨試試。”
張之洞年來常感精力不支,極想通過補品來提神培氣。趙茂昌這個馬屁可真是拍到點子上了。他痛快地收下。於是,兩人的話題便從調補精力延年益壽開始了。趙茂昌將精心編造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說給張之洞聽。
“武進太平橋有個老頭子,今年一百零二歲了,依然耳聰目明,身體硬朗,平時生活起居,不要人照顧。今年春上,我特為拜訪過他,真是名不虛傳。”
“你問過他的長壽之道嗎?”張之洞果然對此極有興趣。
“問過,我去的目的也就是想從那裏學學長壽之道。”趙茂昌正正經經地說,“老頭子說,許多人都問這個,其實我並沒有長壽之道,與大家一樣地過日子。說來你們還不相信,我中年之前身體並不好,四十來歲頭發就白了不少,一年到頭,小病小痛也很多,不像是個能享高壽的人。六十歲以後,反倒一天天強壯起來。不怕你老弟笑話,我六十二、六十四、六十六連添三個兒子,今年最小的兒子都已三十六歲了。”
張之洞聽到這裏也笑了起來,問:“他六十歲以後接連生三個兒子,那他的老婆多大年紀?”
“我也這樣問過老頭子。”趙茂昌見張之洞興致如此濃厚,說話的勁頭更足了,“老頭子說,五十八歲那年死了婆娘,原本不再娶了,獨自過了兩年後,實在耐不住孤寂。這時恰好有兩個蘇北逃荒母女來到太平橋,母親得急病,無錢醫治,女兒寧願賣身救母,做仆做妾都行。別人都慫恿我,我的兒孫也沒意見。這樣,我就將那個十七歲的女孩子買來續了弦。從那以後,身子骨倒是越來越好。不然的話,我怎麼會在以後八年裏連得三個兒子?興許是我積了什麼陰德,老天爺要讓我老頭子人丁興旺。說到這裏,老頭子哈哈大笑起來。”
張之洞說:“六十多歲老翁生兒子的事也是有的,隻要女人年輕,這不是怪事。隻是身體越來越好,又居然活過百歲,倒是稀罕事。”
“香帥,卑職想這或許就是采補的作用了。”趙茂昌望著張之洞,眼神裏似乎看不出半點淫邪的味道。
博覽群書的張之洞自然知道,古代房中術中的采補一說,即年老男子與年輕的女子交合,則可以強陰補弱陽;反之,年老的女子與年輕的男子交合,則可以強陽補弱陰。據說武則天晚年麵首極多,其實是想以陽之強補陰之弱,企求長壽。張之洞對這套采補之學將信將疑,聽趙茂昌這麼說來,采補真的可起作用了。
他說:“采補一說由來已久,老年男子討小妾的也不少,也並不見得人人有效果,這老頭子怕是命好吧!”
“香帥說的有道理。卑職後來請教太湖邊一個老郎中。他說這要看女子的血氣如何,若女子血氣特為旺盛的話,就可以收強陰補弱陽之效。老郎中說得不錯,那個老頭子的續弦如今也年過花甲了,身體仍然強壯,看來那女人屬於強陰一類。”
張之洞笑道:“是你親眼所見的事實,也不由我不信了。”
趙茂昌以一種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語氣說:“香帥,假若能遇到一個合適的女子,我來為你張羅此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