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一個大孩子!恭王為侄兒的純真而欣慰,也為他的憂國之心而感動,對他的孱弱和不成熟生出幾分憐憫和寬恕來,再推辭不就,似乎有點不忍。
“六爺,莫說我在此坐鎮的話,我也是萬不得已。”慈禧望著奕訢,語氣顯然比剛才要硬了些。“國家遇到這樣的大事,你侄兒年輕又從沒經曆過,怪不得他這樣心急。我自然有責任幫他渡過難關。六爺,你身為宣宗爺的嫡子,文宗爺的親弟,皇帝的親伯父,你能眼看著祖宗江山受到危害而不動心嗎?你能眼看著你侄兒遇到難事而袖手不顧嗎?這江山眼下固然是皇帝他在坐,難道與你六爺就無關了嗎?你可是皇帝父輩中健在的惟一之人啊,他不求你求誰?倘若國家有什麼閃失,六爺,你今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靈?”
慈禧的話雖然直硬了點,但的確句句在理,擲地有聲。這個時候,還去跟她計較十年前的恩怨,不是顯得自己太狹窄了嗎?若堅不出山,不僅難以麵對這位不失赤子之心的侄兒皇帝,也會使李鴻藻、翁同龢等一班大臣寒心,實在地說,也有愧於列祖列宗。想到這裏,恭王決定擯棄前嫌,臨危受命。
“太後,皇上。”奕訢以誠懇的語氣說,“不是老臣有意推辭,委實是年老氣弱,隻能在王府養老以終天年,不宜出入廊廟擔當重任,且當年越南之事十年來一直未曾忘記,深恐再誤國事。既然太後皇上不嫌老臣衰邁無能,老臣隻能豁出老命,再作馮婦了。”
望著光緒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慈禧心中冒出一絲酸意,她轉過臉對他說:“朝政是你在管,你跟你六伯說說,請他做些什麼?”
光緒挺挺腰板,輕輕地假咳一聲,鄭重其事地說:“朕請六伯重領軍機處,兼管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並添派總理海軍事務衙門,會同辦理軍務。”
不僅恢複原來的軍機處領班大臣的舊差使,連醇王生前所領海軍、總署衙門也一並交付,可謂將政事外交軍事全盤委托了。恭王感覺到了侄兒的誠懇,也暗暗驚異嫂子的大方:難道她真的自認無法應付眼前的局麵嗎?
他站起身,彎下腰說:“老臣領旨。”
“六伯請坐。”光緒伸出一隻手來向下壓了壓說,“六伯年老,有病在身,就不要入朝當值了,一切事都在王府辦,軍機處、總署、海軍衙門的人上王府來向您請示。”
慈禧笑了笑說:“六爺,大清的事,都托付給你一人了。”
“謝太後、皇上。”恭王嚴肅地說,“老臣隻是盡忠效力而已,大清的事,還是由太後、皇上作主。”
領了旨的恭王,與嫂子、侄兒細細地商討起眼下的戰事來。
直到正午時分,奕訢才離開養心殿。杏黃大轎剛在恭王府大門口停下,王府長史寬齡便走了過來,輕聲說:“禮王已在小客廳等候多時,軍機處、總署、海軍衙門各位大人都有名刺遞來,請求王爺安排時間接見他們。”
恭王“唔”了聲,沒有說話,便走出轎門,踏上光潔如玉的大理石台階。
奕訢來到上房,大福晉帶著一批側福晉早已恭候著。大福晉把奕訢迎入室內,急著問:“太後怎麼說的?”
奕訢麵色如常地答:“領軍機、總署和海軍衙門。”
大福晉一聽,滿麵喜色,樂滋滋地說:“恭喜王爺!”隨即向後麵傳話:“給王爺端來熱水,上銀耳羹!”
一會兒,一個丫環端著一盆熱水,後麵跟著個小丫環,雙手捧著一條雪白的西洋毛巾。大福晉親自將毛巾浸在熱水裏,擰開後遞給丈夫。恭王接過,擦了擦臉和雙手。又進來一個丫環,雙手捧著一個掐絲琺琅銀碗,碗裏擱著一把精巧小銀勺。大福晉從丫環手裏接過銀碗,走到丈夫麵前百般溫柔地說:“累了大半天,趁熱把這碗銀耳羹喝了吧!”
恭王喝了兩口後,隨手交給身邊的丫環。平日最得恭王寵愛的五側福晉走了過來,對著緊隨身邊的貼身丫環說:“去房裏把王爺的寬袍拿過來,給王爺更衣,讓王爺躺會兒。”
恭王擺了擺手:“不要更衣,我還要見禮王。”
大福晉勸道:“王爺辛苦了,歇會兒吧,別把自己給累壞了!”
恭王說:“禮王已在府裏等候很久了,不好叫他再等下去。”
說完對寬齡說:“你請禮王到東院議事廳等我,我一會兒去那裏與他會麵。”
又對大福晉說:“你叫大夥兒都出去,讓我安靜片刻。”
大福晉對眾人揮了揮手,大家都退出門外,隻有她和五側福晉留在房裏,以便伺候。
奕訢的確很累了,原本什麼人都不見,回府後便躺下休息,但現在坐等的是接他手之後領了十年軍機處的禮親王世鐸,他不能不見。
奕訢閉著眼睛,默默地坐了一刻鍾後,起身離開上房,向東院議事廳走去。
“王爺!”從窗口看到恭王的身影時,世鐸便忙著起身,來到議事廳門邊等候。
“禮王,勞你久等了。”恭王一邊打躬,一邊對世鐸說,“請上坐。”
“王爺,您就叫我世鐸吧!”世鐸雖比奕訢年長三歲,但按輩分卻是孫輩。
“哪能那樣,坐吧!”
二人在議事廳花窗下的梨木鑲貝太師椅上坐下,寬齡親自為禮王上茶。
“王爺端坐,世鐸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世鐸起身,整了整衣冠,矮矮胖胖的身軀眼看就要跪下去,奕訢忙起身攔住:“禮王,你這是做什麼,快請坐!”
世鐸堅持要拜,奕訢高低不肯,二人推推搡搡地客氣了半天,世鐸沒有拜成,重新坐定。
“王爺,您這一出山,是慰天下臣民渴望雲霓之心呀!世鐸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了這一天。”世鐸端端正正地坐著,兩手放在膝蓋上。“不是在王爺麵前表功,世鐸為請王爺複出,單獨跟太後說過兩次,又率領全班軍機給太後上過奏章一次,也是太後憐恤世鐸等的苦心,終於準了奏。”
世鐸說是不表功,其實是明顯地在表功,但他也沒說假話,的確多次奏請過,奕訢對這些也清楚,說:“禮王和眾軍機的心意我領受了,但我乃是罷黜之人,這些年來一直在王府養病,外間的事情也不清楚,實在是於國事無補,辜負了禮王和眾位軍機的厚望。”
“王爺,您太謙退了,普天之下,誰不知王爺的經緯大才。”世鐸白白胖胖的臉上現出萬分誠懇的神色。“甲申年,越南的事,責任實不在王爺,都是徐延旭、唐炯等人不中用。至於世鐸我,更無半點想領軍機的心。我自知無能,向無大誌,隻求這一輩子不出差池,保住祖宗傳下來的這頂鐵帽子,死的時候,能安安穩穩地傳給兒子,我就心滿意足了。是七爺三番五次地勸說,也是不得已領了這個差使,這十年間實在是沒有什麼作為。現在王爺再來領班,我是謝天謝地謝祖宗,這個擔子算是平順地放下了,明天起我就可以安心樂意在家養鳥聽曲逗孫子了。”說罷,咧開嘴笑了起來。
奕訢麵露微笑,極有興致地聽著世鐸的話。對於這位排行孫輩的老禮王,奕訢是清楚的。在高層次的黃帶子中,世鐸的確是個庸才。他不愛讀書,不愛騎射,也不甚關心軍國大事,他喜歡的是養鳥喂狗,打牌聽戲,伶人美女,吃喝玩樂。隻是世鐸有個好處,他的所有這些作為,都隻在他的王府裏進行,他和他的幾位公子都沒在市井上留下劣跡。而且世鐸愛交朋友,也願意給人幫忙,故而在紅黃兩帶子中間,他有好的口碑。身為一個鐵帽子王爺,世鐸如此行事,也算是王公中的大好人了。所以甲申年,慈禧和奕譞請他出來領軍機處,大家都沒有反對的意見。奕訢知道世鐸這番話是真誠和虛假各兼其半。他無政治野心,對交出軍機處大權的失落感不大;他平庸無才,應付不了眼下的局麵,急於擺脫,這都是實情。但他做了十年的軍機處領班,嚐了十年握國家實權的味,從中獲取了無數的甜頭,真的讓他立即就回家去抱孫子,他能甘心?再說,十年間的軍國大事,他幾無不插手的,一時就完全擺開他,也不合適。還在從紫禁城回王府的路上,恭王坐在轎子裏就開始思索著他所麵臨的第一樁大事:如何處置世鐸和那幾位軍機大臣。一種是學十年前慈禧那樣,將現在的軍機處連領班全行罷黜,以報當年的仇恨,出出胸中這口悶氣。剛一想到這層,奕訢便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這樣做不明擺著是報複嗎?朝野中外,不會都說你心腸狹小、度量偏窄嗎?尤其是太後,她第一個會不舒服。當年那樣做,是她的主意,今日你以牙還牙,矛頭不是指向她嗎?往後還得和她同事,得罪她並不是好事。全班罷黜,行不得!但對現在這個軍機處,奕訢實在是不能接受。世鐸不說了,排在第二位的大軍機張之萬八十好幾了,已在病床上躺了兩三年,軍機處的大小事都不過問,這種隨時都會過去的衰翁,為什麼還要讓他占住位子不放?
還有一個額勒和布,也是甲申年大變中上來的,也是望八的人了。四年前中過風,雖留住一條命,但時常神誌不清。這種人還留在軍機處做什麼?軍機處乃朝廷最高辦事機構,日理萬機,需要的是最精明最能幹的人才行。世鐸真是糊塗得可以,把個軍機處當成了崇老院、怡養所,荒唐不荒唐!這兩個人無論如何得讓他們退出來。但他們都是元老級的人物,又沒有大錯失,隻能用體麵的方式退出。可以給他們一個特殊的榮譽,如授紫韁、準予紫禁城騎馬等。隻是不能馬上實行,得過幾個月再說。排名第四的孫敏汶與第五的徐用儀,這次被清流罵得厲害,聲稱要攆出軍機處。奕訢也對他們無好感。特別是孫敏汶,不僅擅權專橫,更兼人品卑下,純粹是靠走老七的門路才進的軍機處,世人罵他是醇王府裏的一條狗,奕訢對他更是厭惡。孫、徐是得趕出軍機處,而且是越快越好,為了慎重起見,暫且隱忍一下,過兩個月再說。世鐸為何急著要跟我會晤,其實也就是想探一探關於他本人及軍機處其他人的處置,剛才這番話,不是說得很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