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恬吉還是你的老師親自取的名字。我記得他對我說過,恬吉二字寓含的是四海波恬、廠務安吉之意,他還親自坐著恬吉號從江寧到采石磯。”
“是的,王爺好記性。其實曾國藩那時身體已很衰弱,他之所以那樣高興,像年輕人一樣興致勃勃地登船試航,是因為他從恬吉號的身上看到大清徐圖自強的希望。”
“不錯!”奕訢的心裏充滿了對辭世二十多年的那位社稷之臣的無盡緬懷。
“這一年,瑞麟向英國訂購六隻船,又向德國訂購一隻。八年,船廠又造出一隻取名萬年青的兵艦。到了光緒四年,便有沈葆楨奏定各省每年協款四百萬兩,南北二洋各分二百萬,專用來發展海軍,用十年的時間建成北洋南洋和粵洋三支海軍。這時多虧王爺出麵說服沈葆楨,不要將有限的銀子平分,應先集中精力建好北洋,然後再建南洋、粵洋,這樣才保證北洋有較多的銀子辦事。”
奕訢笑了笑說:“沈葆楨那個倔老頭,把他的那個南洋看得很重,非要平分不可。不是我去勸說他,隻怕別人是說服不了的。”
“正是王爺所說的,沈葆楨倔得很,那一年也是為了銀子,硬是跟曾國藩對著幹,最後還是曾國藩讓了步才罷休。”李鴻章繼續他的大清海軍史的簡要回顧。“北洋海軍就憑著這筆銀子,在七八年時間裏陸續在英國和德國定購鐵甲船兩艘、巡洋艦五艘、魚雷艇六艘,再加上上海福建兩船廠所造戰船十五艘,於是有了像模像樣的北洋艦隊。我又在天津辦了一所水師學堂,請閩省侯官人嚴複主持教務,培養海軍各種技術人員。”
“嚴複這個人我見過。聽人說,他的英文書寫能力比英國人還強,有這事嗎?”奕訢對嚴複表現出少見的興趣。
“有很多人這樣說。”李鴻章答,“這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福建船政學堂的第一屆學生,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曾在軍艦上實習五年,後又到英國海軍大學留學五年。他與別人的不同之處,是在海軍大學裏留學時,不僅研習海戰的戰術,還研習歐洲各國的政治、經濟等學問。有一次,他跟我談了一個晚上的話,他說我們不僅要學洋人的技術,還要學洋人的國家管理辦法,而且這比技術還重要。我看這人是個很有頭腦的人。過幾天,我把他從總教習提升為總辦。”
“嚴複多大年紀了?”
“今年剛滿四十。”
“喔。年紀還不大,今後說不定有無量前途。”已過花甲的皇伯近年越來越感覺到“年富”才是真正的財富,縱有金山銀山,一旦人死身亡,便全都化為烏有。他停了一會,說,“光緒十年前的北洋、南洋的舊事我還記得。十年後我不當政了,第二年海軍衙門建立。照理說,應該發展得更快,為什麼不像大家所期望的那樣呢?”
“唉!”李鴻章從胸膛裏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來。“王爺,您有所不知,我難呀!”
奕訢兩隻略為渾濁的眼睛盯著這位謗四聚的北洋大臣,認真地聽著他的下文。
“光緒十二年,朝廷設立海軍衙門,太後命醇王爺總理其事,命慶郡王和我為協理,又命善慶為會辦。我當時看到這道上諭,因設立海軍衙門的喜悅一下子減了許多。”
“為什麼?”奕訢頗有興致地問。“你跟我都說過好幾次要由朝廷出麵辦個海軍衙門。有人還說,張佩綸積極倡議此事,是受到你的指使。”
十年前,張佩綸因馬尾之役被革職充軍,在西北荒原一住四年才獲赦回籍。李鴻章賞識他的才華,家裏剛好有一個寡居的女兒,便將四十歲的鰥夫張佩綸招為女婿,並留在身邊做幕僚。一個當年視李鴻章為濁流的清流骨幹,如今卻成了依靠李鴻章棲身的上門女婿,不要說昔日友朋恥笑,想必張佩綸自己心裏也決不會好受。真可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然則張氏的違心曲己,也正好說明一種世情:對於大多數士人來說,“清高”隻能建築在舒適的生存基礎上,失去了這個基礎,要再保持“清高”則十分不易。張佩綸的命真的不好。甲午海戰後,李鴻章大受攻擊,張佩綸也因此受到牽連,不少人指斥他應負“參謀失誤”之責。張佩綸成天如縮頭烏龜般地躲在家裏,忍氣吞聲地接受各方譴責而不敢做聲。
“沒有,這是有人存心挑唆,張佩綸那樣愛管閑事的聰明人,還要我來指使嗎?合北洋、南洋、閩洋、粵洋為一洋的事,他是可以想得到的。”李鴻章喝了一口祁門紅茶,繼續說,“朝廷同意設立海軍衙門,這是我企盼多年的事,我當然歡喜,但委了這一大堆人來辦,令我為難了。由醇王爺來牽頭,這是出於太後的重視。海軍是要與洋人打交道的,醇王爺對洋人的態度,王爺您是知道的,我真怕有些事與他講不清楚。”
對於自己的七弟,奕訢是再了解不過了。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
“醇王爺倒也罷了,中間還夾一個慶郡王,後麵又跟著一個善慶,這事可不更難辦了?”
李鴻章說到這裏,有意停了一下。對於慶王奕劻和善慶,他有著滿肚子的牢騷要發。這兩個人都是看中海軍衙門的時髦和銀子,不知費了多少心機才弄到這個肥缺,哪裏是辦事的人!可是,現在他們都還與他共著衙門辦事,還是不說為好。
“我打聽到曾紀澤英國公使任期已滿,請求朝廷讓曾紀澤進海軍衙門。醇王說,曾紀澤是個最合適的人,張之萬也推薦了他。於是我給他寫信,請他趕快回國。”
“曾紀澤有乃父之風,可惜天不假壽。”奕訢歎息。
曾紀澤回國後,出任海軍衙門幫辦,不久又兼任兵部侍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眼看將要為國家擔當更大的責任,卻不料四年前以五十二歲的英年早逝,朝野均為之惋惜。
“是呀,那幾年的海軍衙門多虧了他在支撐。唉,為他的去世,我難過了好些日子,我為國家哭,也為自己哭,我一直把曾紀澤當親兄弟看待。”
以曾國藩待李鴻章的恩德,奕訢相信李鴻章說的不是假話。
“海軍衙門有曾紀澤在支撐著,我也極想利用它為大清的海軍做點實事,但事實上,我和曾紀澤的想法都是一廂情願,我們根本沒有力量按自己的意願辦事。現在看來,不辦海軍衙門還好,有海軍衙門,反而成了海軍擴建的最大阻力。”
“這話從何說起?”奕訢微微睜大眼睛問。
“光緒十二年未建海軍衙門前,北洋、南洋每年都還購船添炮。自從光緒十二年海軍衙門建立後至今,八九年間,北洋、南洋再未購買一隻外國兵艦,連炮台都沒有增加幾座。今年初夏海上閱兵後,王爺諄諄告誡我,要加強實力。這真正是金玉良言。回天津後,我即與洋技師商量購買英國剛下水的全世界時速最快的巡洋艦,結果戶部未批,這艘船讓日本買去,這次海上作戰成了我軍的克星。現在想起來,真正追悔莫及!”
奕訢驚道:“從甲申年解甲歸田後,我就不再過問國事。李中堂,你剛才說海軍衙門設立以來八九年,海軍沒有添購一艘兵船。這樁事,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海軍衙門沒建之前,每年尚有各省協助建海軍的四百萬兩銀子。建了衙門後,不要說再增拔銀子,就原先的四百萬,總得照常協解。八九年裏有三千多萬兩銀子,這是一筆巨款,不買軍艦火炮,拿它做什麼去了?李中堂,你可要好好跟我說說。”
李鴻章望著臉色憔悴的軍機處領班,心裏想:恭王呀恭王,您是真不明白,還是想從我的口裏套話?這件事不但朝中百官曉得,連京師百姓都曉得。您不做軍機大臣,到底還是皇上的親伯父呀,何況還有一個女兒榮壽公主天天在太後的身邊,您怎麼可能一點都不曉得?
李鴻章猶豫著,不知怎樣開口,心裏將措辭仔細掂量一番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試探性地說:“王爺有所不知,海軍衙門設立的前一年,頤和園的園工便已開始了。”
不料奕訢冷笑了一聲後,說了一句令李鴻章頗感意外的話:“他們之所以要擠掉我,就是為了好放開手腳做這樁事。”
李鴻章雖說是領三殿三閣之首的文華殿大學士,但他未入軍機,一直往返於保定和天津之間,做他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他實質上隻是一個外官。京師裏的事,他當然也是知道的,但畢竟不太明就裏。他也聽說過慈禧與恭王失和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園工而起的:慈禧要修建,恭王反對,衝突便產生了。恭王並不因慈禧的不悅而讓步,故慈禧對恭王積怨愈來愈深,遂借越南的戰事而罷黜恭王。恭王的這句話,證實了過去的傳聞,而且從話外之音裏還可以感覺到並不因如今的東山再起而冰釋前嫌。這樣看來,下麵的話便好說了。因為恭王不是不知道,而是要從我這個海軍衙門協辦的口裏掏出對園工的不滿,使他得到滿足感,獲得一種“讓曆史來證明”的回報感覺。李鴻章本就有一肚子怨氣,正因無處發泄而鬱悶,眼下,正可以對這位多年的知交一吐衷腸。
“王爺這話使我明白了,為什麼太後當初要讓醇王爺和慶郡王、善慶來管海軍衙門,他們是要讓海軍衙門變成頤和園的金庫。海軍衙門開辦不久,醇王爺便對我說,沒有太後,就沒有大清的今日,沒有太後,也沒有皇帝和李中堂你的今日。我們都要知恩圖報。再過四年,皇帝要大婚,大婚後太後就要歸政。歸政後太後想到園子裏去住,園子現在哪裏能住得人?為此,皇帝和我都很著急。太後這一點小小的要求,我們都不能滿足,良心上也說不過去。我問醇王爺,要我李鴻章拿多少銀子出來給太後修園子,我決不含糊。醇王說,不是叫你個人拿銀子,我是跟你商量下,聽聽你的意見。海軍每年有協款四百萬,眼下我們的船炮都大致齊備了,用不了這多錢。我想從四百萬裏騰出二百萬來給園工用,剩下二百萬足夠海軍開支了;再說,還有不少人願意報效海軍,海軍衙門還可以從那裏得到一大筆銀子。”
李鴻章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茶。
楊宗濂開海軍報效先例,正是他一手操持的。這事,他當然不想對奕訢說,故有意借喝茶的機會停停,調整一下心緒。
李鴻章放下茶碗,繼續說:“我心裏想,醇王爺是皇上的生身之父,皇上的江山,還不就是他的江山?辦海軍,說到底也是為了他父子的江山。他既然把太後的頤和園和皇上的江山擺在一個位置上,我們作臣工的也無可奈何了。我說,王爺要這樣,就這樣吧。誰知,後來曾紀澤告訴我,不隻挪用二百萬,而是將各省協款幾乎都拿到園子裏去了。曾紀澤氣得不行,我也沒料到。轉念我想,園工最遲到十四年底要完工,就算全部挪過去吧,也隻有兩年了,就算這八百萬孝敬給太後吧,咱們今後還是有銀子辦事的。我反倒勸曾紀澤說,別跟善慶這班人慪氣了,統統地讓他們挪吧,到了光緒十五年,太後歸政,住到園子去後,他們就沒有借口了。誰知,事情不是我所想的這樣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