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恭王府裏,敗軍之將一吐苦水(3 / 3)

李鴻章看了一眼奕訢,隻見他鐵青著臉,緊閉著嘴唇不做聲。李鴻章知道奕訢心裏既憤恨又痛苦,他很可能在恨恨地默罵自己的七弟是在拿天下的銀子討好太後,以保障他醇王府裏的天子龍椅能坐得安穩無憂。

“沒想到,歸了政太後住到園子裏後,園工不但沒有結束,反而更紅火了。善慶給醇王、慶王出主意,說外麵有傳言海軍衙門的銀子都用到園子裏去了,不如幹脆將兩樁事合為一樁事辦,倒可以堵好事者之口。慶王問如何合法。善慶說,園子裏有一個現成的湖,我們將它再拓寬挖深,湖麵遼闊,太後必定歡喜。這是園工的事。然後利用這個大湖來做海軍的演習場所,在湖邊建一所海軍操練學堂,將天津的水師學堂移一部分到這裏來。善慶的話還未說完,慶王便拍起手掌來,笑道,這個主意好極了,我們幹脆將操練學堂的牌子掛在園子大門口去,對外就說擴湖是為了操練海軍,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了。湖上再架座橋,好讓太後散心;山上再建個喇嘛廟,好讓太後參拜。醇王對這個設想也很滿意。當時老臣正在天津,未參加這個會議。事後,曾紀澤寫信告訴我,他對善慶這個餿主意極為反感:園子裏挖個池塘出來能練海軍嗎?這不存心讓外國人笑話我們太無知了?善慶正因得到醇王、慶王的誇獎而飄飄欲仙,哪裏聽得進曾紀澤的話,反倒譏諷他,說有意見為什麼不在會議上提,你有膽就直接跟醇王、慶王去說。曾紀澤為人膽小謹慎,他心裏不願意又不敢說,怕醇王慶王不喜歡,更怕惱了太後。受善慶這一搶白,於是內火上來,一憂成病。據曾家的人說,曾紀澤後來早逝,就因為慪了善慶的氣。”

奕訢冷冷地插話:“難怪善慶這人不得好報,外放福州將軍,第二年便掉到閩江裏淹死了。”

李鴻章“嘿嘿”幹笑了兩聲後,接著說:“這個主意一采納,園子裏的工程就更熱火朝天地興建起來,規模更宏闊,新的建築更多,一直到現在都還沒完工。每年海軍的協款大半部分調去園工都還不夠。那年醇王又對我說,園子的銀子不夠了,總不能半途而廢吧。太後六十萬壽日也一天天逼近,再怎麼說,也要在慶典前把園子弄得基本上像個樣子。你身為天下督撫之首,還得請你出個麵,給各省督撫寫封密函,幹脆跟他們講明白:要他們盡快向海軍衙門捐款,多多益善,正款辦海軍,息銀給園工,算是他們對太後的孝敬。我也不便反對,隻好照辦。半年期間,又撈得七八百萬兩銀子。結果,連息帶正款,全部都花在園子裏了。我原先總以為挪海軍銀子去辦園工,純是因為醇王為感激太後的緣故,雖不妥當,但畢竟用心正大。後來我才知道,內務府在這裏麵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們要借此撈銀子。有這股力量在後麵,我李鴻章是決無能力抗拒的,便隻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順其自然了。”

奕訢自嘲地說:“算是被你看出來了。這也是有人竭力倡議修園子的重要原因。我一再阻攔,斷了他們的財路,所以才有甲申年的天怨人怒。”

內務府職掌內廷事務。宮中一切事,舉凡吃飯、穿衣、營造修繕、婚喪喜慶以及執事人員的賞罰升降等等,全部由內務府管理。晚清的內務府,是全國最大的腐敗衙門,賣官鬻爵,貪汙中飽,敲詐勒索,瞞上欺下,什麼齷齪無恥的事都敢作敢為。他們仗著老佛爺這把大紅傘的遮蓋,外官縱有衝天怨氣,也拿他們無可奈何。內務府斂取錢財的門路盡管很多,但最保險、獲利最多的一條路則是營造修繕。宮中辦工程三七開由來已久,大家見怪不怪,沒有人會出來舉報其間的中飽情事。內務府樂意興建土木,其源蓋出於此。

“就這樣,八九年間,海軍衙門三千多萬兩銀子,至少有兩千萬兩流失了,這流失的銀子,多半進了內務府上下裏外人的腰包,少半用在園工上,買船買炮的錢就再也沒有了。翁同龢接替閻敬銘掌戶部後更是明文宣布,北洋艦隊十五年內不能增加一艘兵船。翁老三處處與我作對,他是公報私仇。害我李鴻章是小事,害了國家才是大事,翁老三真是罪不容誅!”

李鴻章向奕訢敘說這些年來的海軍衙門的事,有對善慶的譴責,對奕劻的不滿,甚至連醇王、太後也頗有微辭。但都沒有情緒化,惟獨說起翁同龢來,便氣忿忿的,仿佛要把海戰失敗的責任都推在翁同龢一人身上似的。這是因為翁家與李鴻章有一段很深的陳年過節。

那還是同治元年的時候,翁同龢的大哥同書還在安徽做巡撫。安徽那時正是所謂的四戰之地,湘軍與太平軍、撚軍在這裏展開激烈的角逐。翁同書不諳軍事,先是丟掉了臨時省垣定遠,後又因處理苗沛霖一事不當釀成大亂,丟失壽州。兩江總督曾國藩對翁同書極為憤恨,遂不顧翁家的顯赫地位,予以參劾,吩咐幕府文案起草奏稿。文案擬了幾稿,曾國藩都不滿意,最後讓李鴻章擬。李擬的奏稿甚得曾的滿意,其中“臣職分所在,例應糾參,不敢因翁同書之門第鼎盛,瞻顧遷就”這句最得曾的賞識,稱李深得做文章的“辣”字訣。果然,兩宮太後得了曾國藩的參奏後,不能因翁心存身為大學士、三朝元老而寬恕他的兒子,翁同書被定為“斬監候”。翁家因此而大亂,古稀之年的翁心存又急又恨,終於一病不起,當年冬天去世。翁同龢與他的二兄翁同爵為營救大哥上下奔走,好容易才保住翁同書一條命,卻又被充軍新疆。這件事讓翁同龢一生死死牢記,並因此對曾國藩和李鴻章存下永遠不可化除的深仇。

翁、李之間這段過節,奕訢知道,但說翁對李是公報私仇卻有失偏頗,遂有意淡化。“翁同龢掌戶部,雖不如閻敬銘那樣會理財,但他也有一個長處,會省儉。他不僅壓北洋艦隊的銀子,各省各部向戶部要銀子,他的態度是一樣的,能免就免,能省就省,實在不能免省的,他也要削減一半甚至到六成,要人家節儉著去辦。為此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都罵他鐵公雞。對於園工,我知道他也是不同意的,隻是拗不過老七罷了。”

奕訢說的也是事實,李鴻章不再在這點上糾纏。“翁同龢既然不給北洋艦隊買船,他就應該知道我們海戰的實力並不強大,但他又一個勁地鼓吹打仗。據說皇上這次下的宣戰令,就是受翁同龢的鼓動緣故,太後其實還是主張持重的。虛驕浮躁,嘩眾取寵,身為帝師而走清流一路,我最是討厭。”

李鴻章的這番話引起了奕訢的同感:是的,海戰的失敗,翁同龢同樣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估計李鴻章還會將翁同龢罵下去,遂將話題扭正:“李中堂,還是回到我一開始的話題上。你說說,北洋艦隊目前還有多大的實力,我們與日本這場戰爭的前景到底會如何?”

李鴻章沉默片刻後說:“大東溝一戰,北洋艦隊損失慘重,致遠、經遠、揚威、超勇、廣甲沉沒海底,這五隻鐵艦,已不複存在。來遠、靖遠、定遠受傷嚴重,另有鎮遠、濟遠、平遠、廣丙、鎮南、鎮中六艘各受傷程度不等,現已經修複,全部開回威海衛港,加上大東溝未出戰之威遠、康濟,共尚有兵艦十一艘,另有蚊炮艇六艘,合起來十七艘戰船,再加上魚雷艇十二艘,若艦炮得力,士氣高昂,尚可一戰,隻是……”

李鴻章稍停一會,才接著說:“大部分鐵艦雖經修複,但威力大減,經此挫折,從將官到士兵情緒低落,估計短期內難以出海作戰。”

“喔——”奕訢拖著聲音,下意識地點點頭,兩隻不大的眼睛盯著李鴻章問:“依你的看法,跟日本這場仗是繼續打下去呢,還是盡早坐下來談和呢?”

這是一個絕大的難題!要說繼續打下去,北洋艦隊的情況剛才已經說了,短期內簡直無戰鬥力。有情報說,日本的陸軍大將山縣有朋正在調兵遣將,麇集朝鮮,擬過鴨綠江,進犯中國遼東。從平壤失守的情況來看,駐守在遼東的中國陸軍也決不是日軍的對手。打下去,中國隻會失敗得更慘,損失更大,然則能言“和談”嗎?李鴻章想起這二個字,胸膛裏便仿佛有一股冷氣灌進似的。

從北宋末年以降,中國的士大夫在對外交戰中就十分忌諱“和談”二字。七百餘年來,有一種觀念在士人之間約定俗成:誰主和,誰就是懦夫、膽小鬼,甚至是賣國賊;誰主戰,誰就是勇士、英雄、愛國者。所以,一旦國遇外患,總是主戰呼聲一浪蓋過一浪,調子一個比一個唱得高,尤其是那些清流們,他們既不知己,也不知彼,自己既沒有辦事的實際經曆,又知道真的打起仗來,也不會上前線親冒矢石,倘若出了什麼事,他們也不負任何責任。於是,他們主戰的喊聲比誰都響亮,以此博得國人的讚賞,同時也借以打擊那些真正做實事但又與他們有衝突的人。作為多年來眾矢之的的李鴻章,早已看透了清流的這一套伎倆,對之深惡痛絕,但他又無可奈何。七百餘年來積習而成的國情,你一人能改變得了嗎?百無辦法的時候,他也隻能繞著躲著。而今,他苦心經營二十多年、耗費國家數以千萬計銀兩的北洋艦隊慘敗於敵手,他的聲望已降到了一生的最低點,他再提出“和談”一事,豈不招致更大的舉國唾罵嗎?何況,宣戰諭旨是皇上經太後同意頒發的,他李鴻章能唱反調嗎?即便在恭王這樣相交四十年的上司麵前,李鴻章也不敢冒這個天下之大不韙,隻得硬著心說:“戰與和,這是國家的頭等大事,老臣已疲憊昏憒,這事得由王爺與太後、皇上來決定。”

恭王知道李鴻章的難處,不過,他已從李的神色中探到幾分底細,遂不勉強。看看已到中午,便中止談話,請李鴻章吃午飯。飯後李鴻章告辭回賢良祠,奕訢也不挽留。他必須好好午睡一下,下午四點鍾還有一個重要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