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翁同龢死守南宋以來中國士人的原則:不言和談,何況自己是天子近臣,一向主戰,亦不願此事披露後遭士林的唾罵。慈禧一定要他去,對外嚴格保密,對天津官場,則以向李鴻章口傳諭旨為借口。翁同龢無奈,隻得銜命出發。
他裝扮成一個普通百姓,帶著三個仆從,趁天未亮離開北京城,坐一條小舢板船取道通州,再沿北運河南行。第二天夜裏抵達天津城外,再乘小轎進了北洋通商大臣衙門,向李鴻章傳達太後的諭旨。李鴻章第二天便到俄國駐天津領事館打聽。原來,公使喀希尼並未回任,從俄國回來的是參讚巴維福。巴維福和李鴻章照麵後,明確表示喀希尼在國內無權,他說的話不能算數,俄國不便出此關說。李鴻章大為失望。翁同龢急忙趕回北京,向慈禧稟報。他因此對俄國人十分厭惡。默默聽完翁同龢的這段長篇陳述後,奕訢問:“俄國人為何這等出爾反爾?”
翁同龢說:“這個嘛,一時也說不清。洋人貪利,不講信義,也可能他們認為日本強悍,自己敵不過;也可能是本國有麻煩事牽累,無力應付外事;也可能如巴維福所說,喀希尼公使對李鴻章說的話,隻是他個人的意願,而他本人在國內已無權,說話不算數。總之,我們可以俄國的態度作個例子,不能指望洋人,洋人是不會真心幫我們的。”
“翁師傅說得有道理。”奕訢點點頭說,“不過,洋人既然貪利,我們便可以利嗜之。他們的目標是利,間接也幫了我們的忙。俄國既不可信,李鴻章說美國公使貝田願意來調停。以我過去與洋人們打交道的經驗,還是美國人比較實一點。你們看,美國那裏是不是可以試一試?”
翁同龢不做聲。李鴻藻看出奕訢還是沒有放棄他一貫的以夷製夷的外交路數,他現在領軍機、領總署,大權在握,要怎麼做自然可以怎麼做,提出來商量,這是給我們兩個老頭子的臉麵,要知趣才是。想到這裏,前清流派首領摸了摸胡須,擺出一副國之大老的架勢,緩緩地說:“我中華謀國之道,原本秉承文武遺緒,一張一弛。故戰、和兩端都應執於手中,張以促戰,弛以言和,如此方可厝國家於磐石之上,處暴風驟雨中而不動搖。王爺今日執掌中樞,國運時局,都在王爺的把握中。王爺在努力備戰的同時,又在思量外國調停一路,真正是計出萬全,允執兩端。有王爺掌大清之舵,這是國家之幸,百姓之幸。老夫以為俄國既然不行,可與美國公使事先聯係,早作安排。”
翁同龢睜大著眼睛望著李鴻藻:老頭子不是一貫強硬,主戰不主和嗎?不是一向對洋人深具戒備嗎?為何改變了主張,是年老血衰,沒有氣概呢?還是打定主意尾隨恭王,以求死後飾終隆重呢?他在心裏搖了搖頭,嘴巴仍閉著。
奕訢笑了笑說:“就按李師傅的話辦,先得跟美國公使聯絡聯絡,早作準備。時候不早了,還有一件事,我也想聽聽二老的意見。”
奕訢喝了一口茶說:“督辦軍務處設立後,第一件事便是調遣人馬出山海關對付倭寇,你們看調哪部分兵力為好?”
翁同龢說:“近幾十年來,湘淮兩軍支撐著大清的天下,這幾個月來參戰的人馬,都是淮軍班底,足見淮軍已不可用。各省督撫中也有請調出關作戰的,惟湖南巡撫吳大澂最為激昂。他所依仗的無非是湘人之鬥誌,可見湘軍餘威未盡。眼下六十六鎮中,南方尚有十餘鎮的將官是湘軍出身的。我看可調湘軍出關,取代淮軍。”
李鴻藻說:“叔平所說極是,舍湘軍外無能戰者。”
奕訢若有所思地說:“調湘軍出關,就這樣定了。誰來做出關湘軍的總統領呢?吳大澂總不行吧,他沒有打過仗,別省將官大概也不會服他。可惜曾國荃去世了,不然由他來領軍最合適。”
“有劉坤一呀!他也是湘軍中一員宿將。論資格,健在的湘軍將官中數他最老了。他是兩江總督,論官銜也最高,由他領軍最合適。”翁同龢忙插話。
奕訢說:“翁師傅和我想到一起了。環顧各省軍營,領湘軍的還非劉坤一莫屬。隻是他也快七十了,精力還濟嗎?”
翁同龢說:“精力聽說還行。當然,騎馬衝鋒是不行了,要的是他的資望地位。他隻需坐鎮關外,出謀劃策就得了。”
“那就這樣定了,由劉坤一統領各路湘軍,出征山海關。”奕訢停了一下說:“兩江總督是要職,不可空缺,劉坤一這一走,由誰來接任?”
“由張之洞來接任吧!”李鴻藻立即說,“我常聽人說,今日十八省督撫,論聲望,數直隸總督李鴻章第一;論資格,數兩江總督劉坤一第一;論才幹,數湖廣總督張之洞第一。李、劉、張如今是鼎足海內的三督。兩江要地,依老夫愚見,還隻有調張之洞才壓得住。”
翁同龢心裏又嘀咕了:這老頭子竟如此顧念他的舊日同黨,把張之洞拾得這樣高。“海內三鼎足”,這個說法我怎麼沒聽說過?將張之洞排在第三位,人家兩廣總督李瀚章排第幾?翁同龢雖不喜歡張之洞,但當著李鴻藻的麵,他也不好直接反對,隻得轉一個彎子:“王爺,劉坤一帶兵出關,隻是暫時的,不宜開缺他的江督一職。他在江寧十多年了,人地兩宜,仗打完了還得讓他回江督原任。張之洞去江寧,隻能是署理,不能說是接任。”
“對,署理,叫張之洞以湖督身分署理江督。”
奕訢見窗外已暮色蒼茫,遂起身說:“今日勞累二位師傅大半天,受教良多。天色已晚了,我也不留二位在府裏吃飯了。我這裏有兩匣南海燕窩,分送給兩位師傅,就抵這餐飯吧!”
李鴻藻、翁同龢高高興興地從長史寬齡手裏接過燕窩,奕訢親自送他們出書房門外。
上午還是陽光燦爛,下午卻突然變天了。望著密雲不開的灰黑色天空,剛剛複出的恭王心中悵惘起來。他不知道與日本這場戰爭的結局到底會怎樣,也不知道十年來已被老七、世鐸等人攪亂的朝政將如何厘清。他更不知道三十年前,與曾國藩、文祥相期的“徐圖自強”能不能有實現的一天。“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他嘴上喃喃念著,心裏想:今日的我與當年的諸葛亮不是同一處境嗎?可惜我早已沒有諸葛亮當時的青春年華了,朝中也缺乏劉玄德那樣賢能誠懇的君主。唉,奕訢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望著昏暗的夜空出神,好半天才無端地冒出一句話來:這天怕是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