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凡人潛心修道,修煉千百年,便可脫去肉骨凡胎,得到不老仙身。
但剛滿百天的淩懷素被娘親送進道觀,卻不是為了修仙,而是托孤。年輕的婦人懷抱著孩子,衣衫襤褸,滿身落魄。散亂的長發下一雙桃花眼紅腫不已,卻也能隱隱看出曾經的絕代風華。她天生貌美,到了出嫁的年紀對來提親的男子左右看不上眼,挑來選去,最後選中了城裏淩員外家的公子,八抬大轎嫁過去,不出一年便生了個男娃娃,一家人還來不及歡喜,飛來橫禍,淩員外被仇家殺害,死在城外三裏坡,淩夫人聽到消息沒兩天就跟著去了,剩下淩公子無才無能,家業很快敗落,拋妻棄子消失無蹤,年輕的美婦人才三兩個月的工夫,就不成了人形。
那年秋天,她把孩子放在清微觀的大門前,獨自離開,吊死在破敗的家中。
當年清微觀的住持元化道長將尚在繈褓之中的嬰孩抱起來時,那孩子不哭不鬧,隻眨著一雙清亮的眼,平靜地迎視著他。那目光讓閱人無數的元化道長好一番震驚,當即認定這孩子與眾不同,抱進觀中收為弟子,從此,清微觀變成了他的家。
元化道長滿以為他能成為自己的得意門生,潛心修道,有所作為,卻不曾料想,自己竟撿回了一個大麻煩。
淩懷素一歲時就不知哭鬧,兩歲時更是不勞人操心,時常清脆地歡笑,三歲時依依呀呀滿地亂晃,四歲時已經學會趴在清微觀的大門口偷聽裏麵講道。元化道長高興得很,心想這孩子定是個奇才,還不知事,就懂得來聽學問了。他萬萬想不到,那小娃娃趴在大門口可不是來聽講的,見著管事的都聚在裏麵,他小臉上一樂,晃晃悠悠就出了清微觀的大門,順著整潔的小路往山中的樹林裏晃去了。
大家都說林中有妖怪,凶惡無比,叮囑他萬不可獨自出去。他卻偏不聽話,趁著眾人不在,高高興興就出了門。那時正是盛夏時節,酷熱無比,樹林裏的陽光被密密實實的葉子遮住了,很是清涼。他才一走進去就迷了路,急急忙忙轉過頭,剛剛還空蕩蕩的身後就瞬間湧上一群繽紛的影子來,直朝他撲過去,他非但沒怕,還很好玩似的拍起手來,直叫著好。
那些影子便在他麵前翩翩停下,像看到了金元寶似的齊齊注視他。
這古板的道觀裏,竟來了一個不怕妖怪的小粉團子?
淩懷素四歲的時候,就成了這鳳暘山中大大小小的精怪們的心頭寶,小男孩粉粉嫩嫩的,總是彎著眼睛笑,可愛得緊。他一出現,眾妖恨不能搶過來抱在懷裏,再也不用撒手。
觀中的道士們自然不知,他們每日講道辯道前,看到淩懷素乖乖對他們揮手,一日功課結束時,又看到淩懷素在榻上甜甜睡去。人人當他是乖巧聽話的好小孩,沒人知道他早已是這山中妖怪的新朋友。
狐是動物中最精最靈的一族,這山中的狐妖莫淺離,也就自然而然成了眾妖之中的小小頭領。莫淺離眨著一雙深碧色的眼瞳,摸著淩懷素鼓鼓的小臉歎息著說:“這孩子不簡單,終有一日是要離開這裏的。”
眾妖嗤笑,“他成年後自然會下山,離開這裏也是應當。”
莫淺離不語,隻是若有所思地揉亂小孩兒的頭發。
等淩懷素長大了些,膽子更大起來,開始沿著小路往山下跑去,山下環境開闊,他第一次見到清亮的河水,欣喜得說不出話來。興衝衝地朝著小河撲過去,伸出小手撩撥微涼的河水,太入迷了些,身子一探,竟然就要一頭栽進去。要退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心急之下隻來得及閉上眼睛,卻覺得腰間微微一緊,有什麼東西纏繞上來將他向後一帶,他一屁股跌在地上,左右看看,沒有什麼人,眼中所見的,隻有小河邊一大片高高的植物,紫色的花穗迎風舞動。
淩懷素第二次來小河邊,玩夠了水,眼睛總離不開那片荻竹,饒有興致地上下觀察,最後敵不過小孩心性,踮著腳抓住一根花穗,就往下扯去。剛一用力,隻聽脆生生一聲“哎喲”,嚇得小孩兒立刻鬆了手,退了兩步,扭頭跑遠。
隔了幾天忍不住又跑了去,那荻竹似乎生氣了,任風吹得再大,連葉子都不肯搖晃一下,直到小孩兒站在一邊,小心翼翼說了聲“喂”,那荻竹才象征性地動了動,他又說一句“對不起”,荻竹才高興了,微微搖晃起來,迎風起舞。
這才知曉,這荻竹竟是有生命的,會說話會笑,也會生氣也會難過,她開始不愛說話,後來才慢慢說出一些,小女孩的聲音,清清脆脆的,吐出串串細小的字節。淩懷素和她漸漸相熟起來,總覺得她不像莫莫小君他們一樣能四處遊玩,隻能苦苦待在這裏,滿身的寂寞。小孩兒就日日跑來,和她說些笑話。
兔精小君原形時是個白白圓圓的小白兔,化成人形時就是個十五六歲的可愛少女,小君見他往山下跑得勤了,小嘴一嘟,“素素太偏心。”
七歲大的淩懷素撓撓頭,解釋說:“她一個人在那裏,好可憐。”
小君才不聽,眼睛一紅,淩懷素忙乖巧地湊上去給踮起腳給她抹抹淚,小君這才高興了,放他下去。
山上的妖們雖然功力並不深厚,但生存幾百年,也算見多識廣,趁著觀中無人察覺的時候,淩懷素就溜到山中,大家親親熱熱團團圍坐,輪換著講述奇聞軼事,時常鼓掌大笑,也曾黯然傷心。每天聽完了故事,他就高高興興跑到山下,原封不動地再講給荻焰聽,一樣的故事,每天重複兩遍,淩懷素卻從不厭煩,反而別有興致。
觀中的長輩依然在每天訓誡弟子,萬不可私自下山,山中有惡妖,凶殘狠毒。淩懷素在一邊靜靜地聽,覺得他們說的全部都是錯。
更大了些,懂得了人情世故,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清楚孰是孰非。元德師叔為了奪取一套內功心法,冒他人姓名殺害別人一家九口,偷偷修煉,欲奪清微觀住持之位。一場混戰之中,淩懷素險些受傷,混亂中被一襲青色裹入懷中,莫淺離帶著他回到林中躲避,直到元德師叔身死,才算了結一段公案。後來大師兄動了凡心,看上一名女子,強取豪奪,陷害其夫。三師兄不學無術,被師傅狠狠訓斥,時間久了竟然懷恨在心,在師傅茶中下毒,淩懷素恰在暗處看得清楚,偷偷將茶換掉,沒有揭穿。
誰對誰錯,他看得一清二楚。
師傅也感歎:“小九是好孩子,隻是用心不專。”
並非用心不專,隻是許久下來,他聽著師傅口中所講之道學,頗不以為然。若其中所講是無上真理,為何還有那麼多門人作惡害人?若師傅所持是至高真理,為何他口中的精怪俱是青麵獠牙,而他親身體會,卻個個都是溫和善良?凡事都有另一麵,他身在其中,深刻體會,師傅卻堅持一世,白便是白,黑則永遠是黑。
他穿上雪白的道袍時,覺得自己看不清楚。
山下的荻焰漸漸有了視覺,能模糊地看到東西,她性子越發活潑,對那些日日不同的故事依然充滿濃厚興味,風輕雲淡,山間日子轉眼一載,隻是互相陪伴之下,再沒有寂寞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