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疾步上前,氣喘不已,一時間竟無法成句,“請問,請問……”
老人笑眯眯睜開眼,“年輕人要卜卦?算官運還是姻緣?”
他紅著眼,一寸寸看盡老人的眼睛裏,“我想問,當日那骨斷筋碎,神形俱焚之人,現在如何?”
老人微微一笑,“她在為了跟她的心上人在一起,費盡了辛苦,努力地活著。”
她活著!她活著!她就在那荻竹之中努力地活著呢!
他退後兩步,夠了,他知曉這些,知曉她沒有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神形離散,就已足夠了。
這是隆冬夜晚。凡人畏寒,早早緊閉門窗,街上冷清,隻有他一人手提著東西直奔向城郊的那條小河。
到了河邊,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紙燈撐起,點燃了光亮,咬破手指,在燈麵上一筆一畫地寫:“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而後手一鬆,天燈飄飄而上,孤零零一點火光,在濃黑的夜空之中分外明亮。
他回到鳳暘山上,安安靜靜獨自度過了整個冬天,偶爾莫淺離與玉衡一起前來,兩人在小屋中坐上一會兒,閑閑說些天上地下的趣事,見他淡淡笑了,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山上的妖換了一批又一批。
清微觀漸漸破敗,已經少有人煙。
小屋外的籬笆牆上爬滿了粉色紫色的牽牛花,開得格外燦爛。
晨光美好的清晨,他給園中的花朵蔬菜澆了水,修葺妥當,拍拍衣擺,習慣性地來到山下小河邊上。
那一大片紫色的荻竹,在晨光之中,分外精神。
他笑著說:“昨天睡得好嗎?”
他揪了揪她的葉子,“笨蛋,還是不能說話嗎?”
他歎氣,而後又溫柔地笑開,撫摸著溫軟的花穗,輕聲說:“沒關係,你慢慢長大,我等著。”
天地之間霞光萬丈。
他安靜地坐著,偶爾自言自語,偶爾轉過頭對那片植物微笑,日漸西斜時,他抿著唇,望著她微微搖動的花穗,慢慢地說:“小焰,那句話,我是不是始終沒有告訴你?”
他歪著頭笑了,“我隻說這一次,你如果聽不到,以後就沒機會了。”
“小焰……”
“我很喜歡你,早就喜歡……”
輕輕地呢喃之後,他竟然眼眶發濕,苦笑著想要站起身來,就聽到一道小小的,稚氣的聲音傳入耳朵,她說:“素……素……”
素素。
她在叫,素素。
他呆愣良久,熱淚再也無法忍耐,潤濕整張臉龐,他顫抖著,小心翼翼,溫柔地回答她:“我在這裏。”
荻焰一字一字地,艱難地說:“我也,喜歡,你。”
他忍住滿身顫抖,在夕陽之中,輕聲起誓:“小焰,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
從此以後,年年歲歲,暮暮朝朝,永遠相伴一起,看霞光遍地。
番外一 洞房花燭夜
等待的日子真是不好過,關於這一點,荻焰深有體會,淩懷素更加的深有體會。
按理來說,他不應該再叫做淩懷素了,可是荻焰一根筋,就認準了這個名字,怎麼說也不肯改口,一天到晚素素長,素素短,後來想想,反正也聽慣了,就由她去吧。
想當初荻焰重新化作人形時,身體還很虛弱,那天清晨,她在小河邊上的一片紫光裏,漸漸地,漸漸地生長出熟悉的身體,看得淩懷素心跳加速,不能控製,就想立刻衝上前把她抱在懷裏。
可是,永遠有人比他更著急。
他還在心裏想時,荻焰已經抬起腳,他準備行動時,荻焰已經不由分說,一頭撲進他的懷裏。
兩人感慨萬千卿卿我我抱了半天,淩懷素才想起一件事來,問她:“小焰,你還認識我?”
她明明沒有見過他的真身!
荻焰在他懷裏得意洋洋道:“我從來都不靠長相認人,我記得的是素素的感覺!所以,我永遠都不會把素素認錯!”
於是,淩懷素被感動了。
本以為從此以後就是美滿日子,雙宿雙飛,誰知道各種問題接踵而至。荻焰一千年沒說話,悶得要命,一天到晚嘰嘰喳喳不停地說,而且心情大好,愛心泛濫,一天到晚撿回無數髒貓病狗養在家裏,院子已經擴大了三倍不止,又快裝不下了。
不但如此,三天兩頭拉著淩懷素出去玩,天南地北幾乎走了遍。
最可惡的一次,玉衡帶著搖光星君來到鳳暘山,給他們兩位道歉,荻焰一見搖光星君就直了眼睛,直往人家身上湊。看得淩懷素在一旁又氣又笑,她果然還是更喜歡那張臉!正自氣悶時,聽見荻焰湊在人家身邊,念念有詞:“果然不是素素的感覺。”然後往回一跳,歡歡喜喜撲進了淩懷素的懷裏。
嗯,鑒於此,以上這些,都可以忽略不計了。
說起來,其實,其實他還是很喜歡她這個樣子的。但是,某一天晚上,她去莫淺離府上玩了兩天回來後,又說了個讓他嚇一跳的詞——
“成親。”
淩懷素匪夷所思地看著她,“難道莫莫成親了?跟誰?玉衡?!”
荻焰更加匪夷所思地看著他,“當然不是。是莫莫的外甥女,昨天出嫁。”然後又滿麵紅光,興奮地描述當時的場麵,雀躍不已,末了,湊到他身邊,撞撞他的手臂,“素素,我們是不是也該成親了。”
淩懷素一口茶水噴出來,這話聽起來怎麼都該由男方說才對,他是怕嚇著她,遲遲沒有提起,現在可好,看來是他低估了他家的小荻仙!
心中想著,嘴角就有些壞壞地勾起來,把她的小腦袋拉近一點,故意問:“小丫頭,你知道成親是什麼意思嗎?”
“當然知道!”荻焰理直氣壯,“吃喜酒,擺宴席,發喜糖,還有可以變成漂亮的新娘子!”
他的笑更深,她的臉近在咫尺,彼此呼吸交融,“成親可不隻是如此。”
荻焰天真地眨眨眼,“那還有什麼?”
他手指抬了抬她的下巴,輕聲說:“我現在就告訴你——”湊得更近了些,手指故意放在她的領口,看她會不會嚇到跳開,然後,意外再次發生了。
兩人湊得很近的時候,荻焰突然湊上前,在淩懷素淺色的嘴唇上重重親了一下,然後咕噥道:“其實我知道,成親到底是什麼意思……”隨後,她整個人撲進他的懷裏,笨拙虔誠地再次吻上他的嘴唇。
燭火熄滅。
濃情蜜意。
可淩懷素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高興還是傷心,成親這件事,被她搶先提出來也就算了,為什麼——為什麼連洞房這件事,也是她主動啊?
番外二 莫莫的心事
莫淺離是隻狐狸,而且,是一隻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的狐狸。
他還沒有化成人形時,就每天趴在小河邊上照啊照,覺得自己滿身毛色雪白,毫無瑕疵,簡直是天上地下,無狐能及,走路腳步優雅,毛茸茸的大尾巴甩阿甩,偶爾那張狐狸嘴會露出一點點忍耐不住的得意笑意。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化成了人形,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飛速衝到河邊對著河麵一陣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猛照,照了好半天,終於滿意了,得意洋洋地勾勾淺紅色的嘴角,給自己取了個喜歡的名字,莫淺離。
從此,莫淺離憑著一張絕色麵孔和狐族天生霸道精明的性子,成了鳳暘山霸王之一。
後來,他把鳳暘山上其他稱王稱霸的妖怪紛紛打敗,大搖大擺冷冷地哼,鳳眼一勾,不知道勾去了多少芳心,從此以後,莫淺離正式稱霸鳳暘山,全山公認,美貌第一,氣質第一,法術第一,非他莫屬!
莫淺離縱橫鳳暘山很多年,第一次覺得挫敗,就是因為山頂上清微觀裏新來的那個小粉團子。
難得他莫淺離會真的喜歡什麼人,沒想到,那小粉團子居然把他晾在一邊,每天去陪那連個形體都沒有的植物說說笑笑,真是把他傷得不輕!
不過莫淺離何等聰明,鬱悶了幾天,別扭了幾天,就想開了,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搶不來。他喜歡那片植物,就讓他喜歡去,總有他後悔的一天!
於是莫淺離繼續耐心地等,等待那個能讓他眼前一亮,美貌無雙的人。
嗯,其實這個道理很簡單,美人嘛,不能允許自己的伴兒長得太醜。這個理論放在莫淺離身上是再貼切不過的。
初次見到那個家夥時,他還沒有成為狐王,夜裏站在小樹林裏百無聊賴地仰頭看著月亮,然後,月亮上出現一個黑點,再然後,這個黑點越來越大,接下來,這個黑點居然落在他的麵前。
莫淺離雖然很聰明,但是該驚訝的時候還是要驚訝的,他半張著嘴,震驚地看著眼前一身碧色衣衫的俊美男子,說了一句話,成功讓對方身子一歪。莫淺離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原來嫦娥是男的。”
碧衫美男站穩了,笑得很無奈,“讓你失望了,我不是嫦娥,我名叫玉衡。”
莫淺離有點失望,很鄙視地哼了哼,既然不是嫦娥,還耍什麼帥,非要從月亮上飛下來不可!
莫淺離那時隻知道他叫玉衡,並不知他就是頭頂上那顆閃閃發亮的星星,反正閑著無聊,兩人坐在山坡上天南海北說了一夜。第二天天亮,莫淺離還真有些戀戀不舍,想問問下次什麼時候再來聊天,萬沒想到,下一次再見,他不僅換了身份,還給他帶來巨大的“驚喜”。
彼時,荻焰已化作人形,之後,荻焰成為荻仙,那一天,荻焰在晉仙儀式之後重傷而歸。
玉衡把昏迷的荻焰交到莫淺離手上,看著他瞪大了眼睛又氣又擔心的模樣,玉衡一整衣衫,飛身離去,趕著回去給紫微帝君複命。再到下界時已是天上三天,人間三年之後,他在莫淺離麵前鄭重其事地重新自報了家門,也自報了——莫淺離擔憂已久的淩懷素,就在他的手上,不不,不是手上,是在他家隔壁的搖光殿裏!
莫淺離聽了,恨不能把他捏碎,手指掰得哢哢作響,一巴掌揮上去,那家夥已經靈巧地退開,揮揮手,再一眨眼,影子都沒了。
莫淺離氣得要死,又擔心淩懷素的現狀,想上天去,然而天上片刻,人間就是漫長,他不能丟下荻焰橫衝直撞的不管,又急又氣,一個月就瘦了一圈。他這狐狸千百年來哪有過這般焦心的時刻,每天在樹林子裏繞圈圈,沒事就瞪著月亮看。
過了幾天,玉衡居然真的又從月亮上飄下來,上上下下看了他越發尖俏的下巴,臉色有點難看,“你真的那麼喜歡他?”
“喜歡誰?”
玉衡深深看著他,“上次才對你說了他的消息,你就為他擔憂至此……”兀自搖搖頭,低低沉沉,簡簡略略的,給他講了淩懷素的因由。
“我擔憂?”莫淺離聽完,生氣的力氣都快沒了,哼哼地笑,“真正擔心他的是山底下的那片荻竹!你沒瞧見她愁得花穗都快變白了!”說完打量著玉衡的臉色,他冰雪心思,一眼看過去,就明白了大概,立即邪邪笑開來,一張麵容絕世無雙,“星君如此說,是不是看上我了?好辦!”他雙掌一合,“啪”的一聲,“從此以後,你幫素素一次,我就答應你一個條件,若是以後你能助他安全逃出來,要我怎樣都可以!”
玉衡沒有言語,月光之下,眸中隱約有些綿軟的疼,轉過身,碧色身影須臾消失不見。
之後,他常常到鳳暘山來。
他在紫微帝君麵前為淩懷素說話,莫淺離笑嗬嗬陪他在山下逛了整天。
淩懷素某次險些被天樞星君發現,他幫忙擋過去,免了一劫,莫淺離聲音明亮地給他唱了一首山歌。
他偷偷教給淩懷素很多法術,莫淺離親手切開一隻蘋果,一人一半,送到他的嘴邊。
玉衡甚至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為了與他更近地相處,竟把平常的細碎小事拿出來邀功般一件不落說給他聽。
年年月月,就這樣似有似無地糾纏了下去。
淩懷素在南海取回碧寒沙,護得荻焰平安渡過天劫後,玉衡來到莫淺離麵前,莫淺離二話不說一掌揚上去,打得他晃了晃,然後莫淺離又抿了唇,展顏一笑,“這次想要什麼?”
玉衡笑道:“想要你的真心。”
莫淺離一勾唇,風華絕代,“那你就繼續幫助素素,直到我滿意為止。”
感情之中,總有一方心甘情願受著苦。
玉衡幫淩懷素療傷,幫淩懷素隱瞞,為淩懷素打開下界之路,給他兩個月時間,玉衡第一時間找到淩懷素,親自把他帶回去,玉衡為了保住淩懷素的命,自損千年法力……
他臉色發白地出現在莫淺離麵前,莫淺離早已貴為狐王,狐王府中事務繁多,他日日操勞,越發的清瘦,玉衡站在他麵前,靜靜地看著,隻說了一句:“他性命無憂。”
莫淺離的眼中第一次出現無法掩飾的融動,竟無法與他對視。
莫淺離咳了咳,問道:“還是想要我的真心?”
玉衡卻搖搖頭,蹙著眉頭,慢慢道:“這一次,想要你的原諒。”他頓了頓,迎著莫淺離疑惑的眼睛,“我第一次見你,並非那個月夜,而是淩懷素失蹤當日,我就在雲端之上,親眼看著那兔精變得焦黑,親眼看到你驚痛的模樣……”
“那時看著你的眼神,我想做的,竟然是立刻過去對你道歉。”
“可惜時至今日,已過去太久,我才敢對你說。”他安靜地笑,總是清淡溫和的臉上全無血色,千年法力,讓他元氣大傷,“我是當年的凶手,再接近你本來隻想道歉,卻未料到,竟把心都挖淨了交出去。我無法繼續欺瞞你,你若要恨,便恨吧。”
莫淺離背在身後的手緊攥成拳,微微顫抖。
玉衡微笑,“反正對狐王來說,不過是遊戲一場,為了救淩懷素,哄我開心。現如今,若狐王可以原諒,玉衡甘願做任何事。若不能原諒,就請狐王忘記這一段,隻當作不小心落下的塵埃,本就沒有引起你的注意,現在,將它拂去,望能還得狐王輕鬆。”
莫淺離鳳眼瞪圓,咬牙切齒,氣喘了半天,牙縫裏擠出一個字來:“滾!”
天上總有些神仙有事沒事喜歡往下界跑,玉衡垂著眼,有意無意聽說最近狐族的王心情很差,每天以砸東西為樂,性情大變,暴躁無常,惹得狐族對他頗多怨言,暗地裏商量著改朝換代,要把現任狐王推下台。
好事的神仙笑眯眯說著,旁邊的玉衡星君卻打翻了茶碗。
那隻無法無天的狐狸,這是怎麼了?平常那麼精明伶俐,現在王位都要被搶了,還在發脾氣?
到底還是忍不住,到了狐王府,沒有經過通報,隻想看一眼就好,悄悄進了書房,正見他揮起案上的硯台就往地上砸,硯台墨玉製成,在地上碎了無數塊,有細小的碎片飛起劃在他的手腕,頓時一道傷口,鮮血汩汩而出。
玉衡閃身出來,一把按住他手腕,微微抬眼,對上這隻狐狸通紅的眼眸。
狐狸一聲怒喝,像摔硯台一樣把他推得老遠,血紅著眼睛怒吼:“你還知道來?!”
至此,玉衡星君終於明白了,他,希望他來。
莫淺離說:“你把小君完完整整給我還回來,我就原諒你!”
玉衡點點頭,真的扭頭就出了門,三個月沒有再來過。莫淺離氣得牙癢癢,初見時他總是一臉微笑,高深莫測,還當有多聰明,居然是塊癡呆的石頭!
三個月後,玉衡風塵仆仆地踏進狐王府。
莫淺離斜著眼睛瞪他,“你去哪了?”
玉衡微微一笑,自袖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剔透的晶球來,“去了很多地方,才找全小君的精魂,實在是時間隔得太久,把這晶球保護好,隻要再過百年……”
他沒有看到莫淺離微紅的眼角。
說罷,把晶球小心地放好,玉衡抬起頭,“小君我已經找回,狐王可否賞臉——與我共飲一杯?”他拿出一隻酒壺,微笑道,“這可是雩華上神親自釀的酒。”
莫淺離別開目光,咳了咳,唇角有絲笑意忍也忍不住,“這件事——”他眼睛一眨,眉目生花,“容後再議!”
“那現在呢?”
莫淺離揚著下巴,高傲地朝他勾勾手指,“現在嘛,有點冷,你過來,本王要抱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