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在一夜之間長大的。
這話是誰說的來著?
嚴警察走在秋風裏,走著走著就想起了這句話,覺著有理,卻實在是鬧不清是誰說的、他又是在哪兒看的了。
想得頭癢癢,於是他搔了搔頭,搔起的頭發叫太陽一照,透亮。他向來是這副“不拘小節”的模樣,對自己十分馬虎,睡醒起來掬捧冷水朝臉上一抹,再順勢耙耙頭發就完了,鏡子是不用的,因此他不太有機會看見時間在他臉上頭上遷流,粗心似他,也注意不到孩子一點點地抽條、一點點地長大。
直到那天晚上回家路上,有人跟在後邊,喊他:“偉民!”
乍一聽他還真沒反應過來,都多少年沒人叫過他“偉民”了。他已習慣“老嚴”、“嚴警察”、“煙鬼”這類頂多帶個姓的叫法,“偉民”都丟了快二十年了,早不在他反應範圍內,還以為叫別人呢,他就走他的,後麵那人追上來拍他他才發現,原來是小兔崽子。原來那個“偉民”是在叫他。
“臭小子!沒大沒小!‘偉民’是你叫的嗎?!”
“我就叫了,你怎麼地吧!我還叫,而且一叫一串兒——偉民偉民偉民——!”
嚴警察哭笑不得,握個拳頭想捶他肩,不想捶矮了,拳頭落在了胸上。
哎?嚴警察有一瞬錯愕——這孩子吃什麼長的啊,抽條抽得這麼瘋!才多少日子不見,一天一個樣兒了……
咳!兔崽子上了高中就住校,見他麵的時間是少了許多,難怪覺著他變化大。也是,今年都高三了。這時間哪!怎麼才一眨眼的工夫就三年了呢。
嚴警察跟隻提前進入“空巢期”的老鳥似的,感傷起來。傷得他兩耳不聞身邊事。
遊宇明喊他好幾聲都不見動靜,知道老家夥把自個兒給弄丟了,就起心想逗逗他,把嘴唇貼過去,貼上耳根給他叫魂。
“偉民……嚴偉民……”
嚴警察正在傷春悲秋傷心傷肝傷肺,遠遠透過來的一聲:“嚴偉民!”讓他激靈了一下,猛然覺出不適。他聽過兔崽子用脆生生硬崩崩的童聲叫他“煙鬼”;用剛打鳴兒的雞公仔似的啞嗓喊他“老東西”,都習慣了,幾時聽過這種的——低音炮般一個轟隆,“嚴偉民”硬生生被炸出來了。
好冷。冷得跟剛從哪塊兒墳堆裏扒拉出來一樣,雞皮疙瘩止都止不住。
咳!這、這孩子變聲期過了,變出一副好嗓啊,吃配音這碗飯都綽綽有餘。就是、就是有些不大習慣,人上歲數了就這樣,腦子漏了,存不下多少東西,動不動就大驚小怪。
“唉!”嚴警察這歎歎得又深又沉。
“怎麼了?”
“沒……咱走吧,晚了你媽該……嗐!瞧我這腦子!又忘了!當她還在那屋守著你回呢!”
嚴警察敲著腦袋笑笑。
原來,遊宇明他媽和賣菜的老劉頭“梅開二度”了。因為是二婚,也不聲張,靜靜地扯了證,散了些喜糖喜餅,熟的請兩桌,各自家人朋友坐坐,再把老劉頭那屋拾掇拾掇,倆人就過到一塊兒了。也夠難為她的,守了十好幾年,守到兔崽子成人,當得家做得事了,才肯跟人去。走前她把鑰匙給了老嚴警察,托他照應照應。
這才幾天的事兒呀,都忘了。說到底就是習慣,習慣那些人那些物都在原地待著,都在原地等著,他們一變地方人就不適應了,老忘。
“唉,走吧,我和你回去看看。”
“好啊。”
倆人就往遊宇明家去,再有兩分鍾也到了。開門、開窗、開燈、轟蟑螂,嚴警察一頓收拾。他幹完手上的活計,就回身問遊宇明:“哎,你吃飯了沒?”
“沒呢,我下把掛麵,弄兩個煎蛋,你也一道吃吧。”
“我在食堂吃過了,你弄你的,看看沒什麼事兒我就回。”
兔崽子一聽他要回,立馬粘上來,拖住他衣袖晃幾晃,說:“你別回了……今晚留下來陪陪我……一個人,我不習慣……”
話裏話外都是孩兒離了娘的委屈與寂寞。
嚴警察心尖尖一疼,軟了,忍不住擼擼他:“好,你先弄飯吃,我去整整鋪蓋。”
兔崽子臉上的委屈與落寞也隻維持到廚房門口那兒,進了廚房,圍上圍裙,青麵獠牙就出來了。
哼!你個八輩子的爛煙鬼!看你怎麼翻出老子的五指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