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著他衣上那別樣清新的氣味,我一直惶惶不安的心,居然漸漸安定下來。有如一隻倦鳥,終於找到了可以棲息的小巢。
我並不象其他生靈,是陰陽交合而得,隻是秉天地靈氣所生,生下來便是在天宮的花苑之中,從未有半個親人。從初具靈性,一直到修成仙道,最為親近的人便是東君。東君於我,亦父亦兄,亦師亦友。
隻是,雖然東君他性子溫和可親,可畢竟是我的君上,是高高在上的大羅金仙。我對他不敢隨意放肆,天生便帶著敬畏之意。可是仲友他,他的氣息溫暖,與東君是何其相似,隻是多了人間煙火之氣,讓人不覺其畏懼尊敬,卻是不由得更想要親近一些。
他在我耳邊輕輕說道:“蕊兒,一路上我都不敢問你,可我看得出你心事重重。蕊兒,你到底在傷心什麼?你在想些什麼?剛才你的眼中突然那樣哀傷欲絕,讓我的心好象被誰緊緊地抓在了一起呢……蕊兒,我會保護你,我想一生一世,都不再讓你有那樣哀痛的神情。”
我哽咽著叫道:“仲友……”
我多麼想說,可是我什麼都不能說。我象是變得很小很小,小得隻想縮入他的懷中去、縮進去、縮進去,管他什麼冬夏秋春、管他什麼天道輪回。
一花一菩提,一草一宇宙。仲友那溫暖安心的懷抱,是我嚴素秋的整個世界。
仲友,你愛不愛我?
久落風塵煙花之地,這情愛二字聽得最多。正因為是掛在千人萬人的嘴上,說得熟極而流,反而最是俗惡不過。況且凡人的生命那樣短暫,即使是到死都是兩情堅貞不移,即使是如花的美眷,又如何經得起短短數十載的流年。
所以嚴蕊,即使是在燭紅影搖的綺夜春深,最為旖旎風光之中,也從來不曾對任何一個名門公子、白馬少年,說過區區一個“愛”字。
其實我心中明白:仲友他出身高門,家中也早娶有妻室,據說也是名門閨秀。他青春在望,前程似錦,而我此時隻是一個略具姿首的營妓,跟他又能有什麼長久可言?況且當今朝廷注重道學禮法,對官員考察最嚴,休道是做他的妾室,便是春風一度的露水夫妻,隻怕都會為他惹來個“薄幃不修”的評語。
更何況……更何況,早在下凡之時,東君便警告過我,我仙籍已除,仙丹上繳天宮紫心宮收藏,隻餘下本命元丹。此身已是妖的體質,暗含妖邪陰寒之氣,若與人間男子相配,隻怕立即便會要了他的性命。而我,也將受到天庭嚴厲的懲處。
這也正是我力圖技藝出眾的原因,煙花之地想要保持清白,唯一的法子便是提高自家身價,留個待價而沽的餘地。也隻有這樣,我才會有充足的時間,去接觸行行□□的世人,去追尋我的那一個瞬間。
如今我附身的那個小姑娘嚴蕊,論人間年齡來算,正是二八芳華,在教坊之中年齡已然偏大。這也在警示我,留給我尋找的時間越來越短,如果我的願望不得實現,到了不得不接客的那一天,我必將化為原形循回山林。淪落成妖並沒有什麼可怕之處,可怕的是我白白淪落一場,還落得個被三界恥笑的把柄。
無論怎樣,我與仲友,注定是沒有永遠。
可是這美好的時光,多麼希望能夠永恒啊……仲友、仲友……
突然“啪”地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夏夜裏,聽得分外細微清晰。有什麼物事輕輕觸上了我們乘坐的這隻小船。
我們對視一眼,唐仲友鬆開緊摟住我的手臂,側身靠近舷窗,探頭向窗外看去。
我敏銳地感受到了一絲妖的氣息,心弦立即緊繃起來,有意無意的,也向窗邊靠了靠。
幸好仲友隻是個凡人,否則此時他必可發現我籠在袖中的左手掌心,已是微微張開,聚集起了一團青色的光焰,那便是我作為花木精魂的青木之氣。
既然有妖精的蹤跡,我動用法力,應該沒有違背當年下凡時天帝的旨意罷?更何況……我暗暗咬了咬牙,更何況……如果是仲友有了危險,縱然對方是人,我亦絕不會為了害怕天帝的懲罰,而不顧仲友的死活!
但那絲妖氣極是微弱,瞬間便無影無蹤。遠處水麵有輕微的一聲水響,似乎是什麼物事鑽入了水波之中。不知是否我的幻覺,我還聽到了“嘻”地一聲輕笑。
我不易察覺地笑了,手掌收緊,那團青色的火焰頓時消失了。
我自然知道,這是誰搞的把戲。她以為她將一身人的衣服換作一身的金鱗,我便認不出這條在江中頑皮翻騰的小魚,便是天天叫我姐姐,叫得好生親熱的小憐麼?
耳邊傳來仲友“啊”地一聲驚叫,帶著說不出的歡喜:“嚴姑娘!這船邊不知是誰人拋下了一束桂花!你看!你看!”
他的手從舷外收了回來,月色下我看得清楚:他的手中,居然真的拿著一束水淋淋的桂花,花如碎金,葉簇碧綠,煞是新鮮喜人。
這束桂花,我看來卻好生麵熟。這名為“折金枝”的名貴桂花,隻有天台教坊庭院中方才種植,小憐這個丫頭也真是有心,居然辛辛苦苦地跑這麼遠,丟到我們身邊的江裏。
仲友仔細挑了一枝小巧的花枝,輕輕簪在我的發髻之上,又退後一步看看,這才滿意地微笑了一下,輕聲說道:“蕊兒,你知道麼?今天是七夕呢!”
船頭高挑的雨蓬下,掌起一盞朱紅紗燈,在閃動的微光中,看得清船頭擺著一張雕漆小桌。桌上置有七八碟精致的果品小菜,另有一隻細腰定窯青瓷酒壺,配著兩隻小小的青瓷杯兒。
艄公們都睡了,服侍我的婢女和他的僮兒,我們也打發他們先歇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