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雨寂夜深(3 / 3)

微涼的江風輕輕拂過臉龐,天上一輪明月初出雲端,映在幽清的江水中,江中也似乎落入了一輪明月。無數的星光撒在江麵上,遠遠看去,江水便如綴有碎銀的錦緞一般。桂花那幽幽的甜香撲鼻而來,似乎環繞著整個天地。

仲友和我都有了七分醉意,尤其是我,甚少飲過這麼多的美酒,更是覺得周身綿軟,嬌慵不勝。酒過三巡,仲友踉蹌著從自己座上起來,斜身坐到我身邊的茵褥之上,醉意朦朧地握住我的手:“蕊兒,你才學過人,今日是七夕佳節,你不可不做一首詞曲來應個景兒……隻是要詞意新鮮,可不許拿些陳詞濫調……來……來搪塞我……”

七夕佳節?牛郎織女的故事,我在天庭時也早有耳聞。眾仙對織女的作法一向是不甚讚同的,認為她作為天帝的外孫女,又執掌天錦坊這樣重要的職責,天上的雲霞都要靠她和她手下的織工們完成,豈能為了貪戀跟一個凡人的恩愛,就廢棄了織績這些的本分?

所以王母娘娘狠心用金簪劃出一條銀河,又將眾多的星辰投入河中,集星之靈氣,在河中設下結界,將她與牛郎分隔開來,一年方許他們見上一麵。

這件事情在天上並不算什麼了不得的,可是不知被何人傳到人間,卻成為了如此綺麗的一段佳話。無數的文人墨客居然都為之吟誦不已,竟連我嚴素秋,今日也不得不應仲友之請,來作上一首關於七夕的新詞。

隻是曆來文人詩詞之中,多是感慨王母生生拆散姻緣,我立意要做得與眾不同,方顯得出我嚴素秋的境界。

我抬起頭來,望著天上那道燦爛的銀河,略一思索,吟道:“碧梧初出,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

“空做古今佳話……”我吟到此處,望著他嫣然一笑,卻不再吟誦下去。仲友,你為了陪我,連官事都不想做了,我為了你,更是久已閉門謝客,可不也是“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了麼?

仲友將我無限疼愛地擁在懷中,說道:“你真是個傻丫頭,牛郎和織女一個是人間堂堂男兒,一個是天上的神仙……哪裏會為了恩愛歡娛而誤卻了正事?讓我來告訴你,我們人間隻道他二人一年才見一次,卻不知……”

他微微一笑,輕聲吟下去道:“人間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人間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如若果真如此,該有多好,無論是織女牛郎,還是我與仲友……

一陣涼風吹過,天陡然地有些陰了,星月也被突如其來的層層烏雲,遮住了那美麗而柔和的光芒。我忽覺臉上有些涼意,抬手一摸,手上微覺潤濕。夏天的氣候真是變得厲害,一轉眼的功夫,天上竟下起雨來。起初隻是細如蛛絲的幾根雨絲,瞬間便下得淅淅瀝瀝,打得頭上的雨蓬瑟瑟有聲。

仲友隨手扯過旁邊一件衣衫,披在我的肩上,突然彎下身來,奮力將我抱了起來,大步走入艙房之中,最後竟然俯身將我放在床榻之上。

我雖也是有些醉了,心中卻依然清楚得很,想要阻止他,卻又開不得口。一顆心隻是砰砰亂跳,仿佛是被麻箭射中的鳥雀,雖然驚惶無助,卻是全身軟綿綿的動彈不得。他的醉意卻是更深了,頰帶暈紅,連那一向湛然如泉的雙眼,也似乎帶著些迷蒙的意味。他也上得床來,將我摟在懷中,附在我的耳邊,低低地喚道:“蕊兒……你這樣的美貌才情……這樣的聰明柔順,你教我怎不愛你?怎能不愛……”

我雙臂將他頸子攬住,隻覺周身上下,如泡在溫泉之中一般懶洋洋的。雖是心裏想要一直如這般依偎在他的懷中,心卻沒來由地有著一絲莫名的恐慌,象是一枚被拋了出去的石子,沉甸甸的、從那無底無際的懸崖上,疾速墜落而下。

我掙紮一下,在昏亂的心中緊緊抓住最後一縷清醒的思緒,喃喃低語道:“仲友……這樣的話……我會害了你……”

仲友,我已是花妖之身,為何你……卻是一個凡人!

他本來迷蒙的眼睛,陡然亮起一束警戒的光芒,隨即黯然熄滅了。他歎了一口氣,將床邊的織錦桃紅緞被一把扯上身來,將我們二人連頭帶腳蒙得嚴嚴實實。

我倉促之間被他抱上床來,休道是卸去妝麵,便連頭上的桂枝來不及取下。花香揉和著他身上濃重的酒氣,那種特殊的味道,仿佛是天台市麵上賣過的桂花薑糖,剛剛熬好出鍋,帶著絲絲醉人的甜香。

我緊貼在他的懷裏,聽著他胸腔裏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蕊兒……誰讓我現在,還是朝廷的官員呢?你也知道朝中的律法,官員人等不得狎妓……”

我的身子在他懷裏微微一顫,他立時感覺到了,將我擁得更緊了些:“蕊兒……你耐心地等一等罷……等到那一天……等到我功成名就、歸隱林下的那一天,我一定會跟你……永不分離……”

我再也忍耐不住,淚水紛落如雨,濕透了他那寬闊而堅毅的胸膛。落入凡塵以來所受的委屈、來自三界眾生無數的冷落與恥笑、由神仙淪為花妖的種種無奈和自傷,在這一刻,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詮釋和注腳。

仿佛是數千年的寂寞,隻為了終於能尋找到——屬於自己的這一瞬間。

酒濃人醉,雨寂夜深,脈脈堪銷魂。耳畔廝磨,枕邊細語,相擁錦衾溫。恐天明,露清霜白,春夢了無痕。寸寸柔腸,猶憶當時,幾曾疑幻真。

多年之後,當我隱居在渝州的群山峻嶺之間,回憶起當時的纏綿繾綣,終於是百感交集,寫下了這一首《少年遊》。

幾曾疑幻真?其實這一切的情愛當如鏡花水月,本來就空蕩蕩無所依托。隻是當時我以為那一瞬間可以永恒,又何曾懷疑過孰幻孰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