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我從未有過嫁人之念,那也是自欺欺人。來到人間這麼多年,有時候我也覺得有些疲倦。我見過凡人女子嫁人後的生活,繡花作畫、吟詩讀書、錦樓玉堂、呼奴使婢,還有情趣相投、風度翩翩的如意郎君……這些,想必唐仲友都能給我。
可是一個人,總應該堅持最初的夢想吧。
我搖搖頭,終於開口說道:“唐大人,你多慮了。嚴蕊於你,並沒有非分之想。”我將手中花束輕輕放在一旁幾上:“自嶽大人聲明讓我脫籍之後,昨日便有一個世家子弟前來求親。他家中大娘子新近過世了,願意娶我過門,雖然是妾,但他房中並沒有別的女人,聲明了此後也不再娶妻。”
唐仲友微微一愕,眼中浮起一抹隱隱的失望:“哦……那……你答應了麼?”
我淡然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他為人忠厚,待我溫柔可親,還說以後不再娶別的女子,與我一夫一妻,落個終老。象我嚴蕊這樣的身份,得入此等門第,夫複何求?”
他哀求地看著我,軟語叫道:“蕊兒……”
這一聲,幾乎叫下我的淚來。
滿腔情思糾結,化作嫣然一笑,我拾起花束抱在懷中,與他擦身而過,翩然進屋。
隔著鏤空雕花的窗槅,看著清他踽踽行去的身影,竟是有說不出的孤獨和悲涼。
哪裏真有這樣的一個世家子弟?自我脫離妓籍之後,聽說近日裏前來說媒攀親之人,真是多如過江之鯽,踏破了教坊司的門檻。
可惜我不是他們眼中的那個嚴蕊。
我從那世人向往的神仙洞府、九華宮闕之中,降臨到這充滿了災難、痛苦、無助而無法回避的人間,我不是為了貪戀人間的權勢富貴,也不是為了男歡女愛。隻因我無親無故,始終是孤獨一人存於這天地之間,我受不了那種寂冷和漠然,我隻是想尋找一個,真正可以肝膽相照、對酒當歌的知已。
在那晚的明月清風之中,在那煙雨迷茫的江上,我和他那傾心盡情的沉醉、那脫口而出的對詩、那一瞬間的兩心相契……或許,不僅僅隻是愛意,卻足以回味永生。
其實凡塵俗世,我並沒有白來一遭。時光流轉之中,唯有那一晚,他是我心中欲尋的知已。契機一過,他還原成那個居官顯赫的士大夫,而我,仍是地位卑下的平凡女子。時空再行換移,他隻是微如螻蟻的一個凡人,而我,卻是超越了生死的紫闕天仙。
我們象是來自不同星座的兩顆流星,倉皇地奔向不同的宿命。隻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我們偶然回頭相視,傾盡所有的光熱,在幽暗的天穹上濺起無數的星雨。
酒濃人醉,雨寂夜深,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個瞬間。
隻可惜,不能夠朝朝暮暮。在這短促而倉忙的人世之間,人的生命有如朝露易逝,又有什麼是真正可以朝朝暮暮的呢?
臨走之前,我叫小憐給他送去了一封信箋。薄薄的一張緋色花箋,熏著淡淡的桂香,上麵隨意幾行簪花小楷,是我最喜愛的李商隱的詩句: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我離開了天台,在江湖上隨意行走。在路過渝州之時,被這裏的秀麗風光所迷醉,便在這渝州城外,開了這麼一所茶肆。
有客人時我便賣茶,閑來我讀詩、寫字,跟著坎上住的那戶鄰家的婦人學著織布、剌繡,我還在簷下破土開田,種了一畦菊花。我對什麼都很感興趣,唯獨就是想不起修煉的事情。
當然,我也認識了很多當地的妖怪,並且學了些亂七八糟的法術,卻極少與人打鬥,就是覺得好玩而已。
我不需要有高深的法術傲視群仙,因為我根本沒有想過要回天庭。
日子過得悠閑有趣,隻是小憐時不時在我耳邊嘀咕:“姑娘你不想嫁給東君,至少也看看別的男子吧?不說人類,就是妖中也有不少的美男子啊!你這樣下去,到老都是個老姑婆,多麼淒涼啊!”
東君也時時遣人來催我回去,有一次還親自跑來:“素秋,你是真的不回去了麼?你這樣辛苦求生,該是多麼勞累啊!”
我忙著給客人續水,頭都懶得抬一下:“哎呀,我生意太忙了,哪有時間回去?”
他和小憐無可奈何地站在一旁,張著嘴巴、皺著眉頭,無限痛惜地看著這個昔日天庭中最是清麗脫俗的仙子,提著個紫銅茶壺,在桌椅間穿來穿去為客人續水,已完完全全蛻變成了一個商婦。
可是我覺得幸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