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下巴,以便避開電視聚光燈發出的耀眼的閃光。台下的聽眾他無法認出來,他看到的隻是幻影般的行列,一行接著一行,形成一個梯隊,一直延伸到大廳的盡頭。他眯縫著眼睛,用指尖按著太陽穴,仿佛這樣就能夠減輕頭痛。然而,這無濟於事。聚光燈不停地向他掃過來。台下的聽眾萬分激動,簡直要發瘋了。

“住口!住口!——噓!”

這喊聲像洶湧的波濤在大廳裏起伏,一浪接著一浪從後排向前排湧來。不久,整個大廳裏充滿了喊叫聲。

可是,維格納爾這個白癡仍在繼續講下去。他的“請讓我把話講完”這句話,使聽眾更加怒不可遏。維格納爾連珠炮似地向下麵的群眾講了許多事實和數字——他的語言幹巴巴的,就像他過去當會計時使用的數字一樣:國際性的經濟衰退,所有的經濟部門裏都出現訂貨滑坡的現象,歐洲國家主張重新調整鋼鐵經濟的結構,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葡萄牙人,撈取布魯塞爾的補助金①——是的,還有,利比亞收回了訂貨,尤其是中東局勢緊張。此外,還有亞洲廉價產品的競爭。他單調他說來說去,他本可以說得更好一些,但他沒有興致。台下的聽眾當然注意到了這點,於是,他們又開始吼叫起來。

①歐共體在布魯塞爾設立的補助金。

“住嘴!”

迪特-萊斯納爾悄悄點了點頭,以示同意。

“撒謊!騙子!”

開會之前,他們把一張桌子放到升降台上,上麵鋪著一塊綠色的台布。桌子的左右,各有一架鐵梯通向大廳的地板,由工廠的保安人員把守著。

“停——止!停——止!噓!”這喊聲由後排傳到前排,很有節奏,不斷地在聽眾的耳旁縈繞,不久,喊聲響徹了整個大廳。

“請聽我說!這樣下去的確不行,”維格納爾無可奈何地重新開始說話。“我隻想向你們……”

“罪犯——豬玀——陳詞濫調!”

的確,這喊聲像洶湧的波濤滾滾而來,強勁而有力。這如錘擊般鏗鏘有力的喊聲,簡直要把屋頂震塌,使他的耳朵感到疼痛。“陳詞濫調!投機者!說謊者!騙子!”

此時,迪特-萊斯納爾把頭朝後一仰,以便避開耀眼的閃光。他仰望那些轉爐,以及上麵那些巨大的鼓風管道和鐵製的吊車小車,它們似乎也在發抖和搖晃。

保持冷靜?現在,這有什麼用?他想到自己的上司林德爾說過的一番簡明扼要的話:“我知道你會遇上困難。但是你會克服它的,迪特!你總是能克服困難。事實證明,在執行這樣的任務的時候,你是最能保持鎮定的了……”

鎮定?鎮定有什麼用?何況現在他無法鎮定下來。不,一切都無濟於事。他突然感到背上、頭皮上和兩眼下麵冒出了汗;對那些討厭的電視攝像機,對那些卑鄙下流的記者,他毫無辦法,他們就像一群搶食腐屍的禿鷲和鬣狗。是的,哪兒有臭味,他們就往哪兒趕,你準能遇見他們。

“快給我住嘴,肥豬!”

一個扮演頭目的人再次喊道。這是一個體重100公斤的身材高大的人。萊斯納爾現在能清楚地認出他。每當他吼叫的時候,就把雙手放到臉前。

此時,萊斯納爾再次聽到了林德爾的聲音。“聽我說,迪特,你必須到那兒去。關閉這家企業是必要的,就像是動一次外科手術。而你是清楚這一點的!我信任你——始終信任你……”

現在,林德爾這卑鄙的家夥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他的沙發椅裏。他為何不坐在這兒的主席台上麵?不,這是不可能的,他在自己優雅的辦公室裏等候,直到有人給他送來報告,告訴他一切“均已恢複正常”。可是,這兒再也無法恢複正常。

現在,掛有錄音設備的長長的三角架又向左轉動,對準了雇主的桌子。

維格納爾關閉了話筒。他似乎準備投降。下麵的群眾接受了他的投降。

“薩克森鋼鐵廠萬歲!”大廳裏響起了群眾的歡呼聲。這歡呼聲此起彼伏,雄壯而有力。

電視攝影師走近了。他把攝像機當作一件武器緊貼在肩上。此刻,他轉向大廳,然後回過身來,把閃閃發光的鏡頭轉向萊斯納爾,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上帝的眼睛!他突然想到,並盡力保持鎮靜,像以前那樣現出呆板的樣子,不敢舉起雙手。

他怒火中燒,然而卻一籌莫展,無能為力,以致幾乎不再能夠覺察到他周圍所發生的事情。

上帝的眼睛……為什麼說上帝的眼睛呢?為什麼這下流坯還不把攝像機挪開呢?

“博士先生!”

他轉過頭。

“您看,我們要不要中斷會議?”

他不回答。

賴納爾,這個助手,長著一雙褐色的眼睛。自從萊斯納爾認識他以來,他的眼睛裏總是流露出無精打采的神情。可是現在呢?他那雙褐色的眼睛裏卻閃著孩子般恐懼的目光。真是個不中用的人!

維格納爾握緊雙手,仿佛要進行祈禱。博恩巴赫爾,這個負責東部事務的白癡,到底在做些什麼呢?他縮著頭一聲不吭。現在,他終於站起來了!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主席台的右邊已經站著許多人。他們從安全人員的身邊擠過,眼下,他們雖然停了下來,但頗令人感到擔心。他們大約有10或15個人,均穿著藍色的工作服,所有這些人均把兩臂交叉在胸前,呆滯的目光裏充滿仇恨。

迪特-萊斯納爾把話筒拉到了自己的胸前。

“女士們,先生們:請等一下!我看到了這裏的情況,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是願意通過討論澄清事實,還是……”

持續不斷的喧嚷聲。人們使勁地揮手跺腳。

“因此,朋友們,我請求大家保持幾分鍾的冷靜……”

“朋友們?!這不要臉的家夥說‘朋友們’!”

“辱罵絲毫不能改變現有的情況,而叫喊也決不會帶來好的結果。”

現在,他把話筒拉近嘴前,用一種具有誘導性的聲調,像是慈父般地說道:“我知道,你們需要發泄你們的怒氣。我也知道,這裏發生的事情,會給你們當中的許多人帶來不幸。也許你們認為,關閉薩克森鋼鐵廠這樣的一家工廠,會給我們帶來愉快嗎?可是麵對這些歸根結底是由百年未遇的經濟衰退所造成的後果,憤怒和悲哀都無濟於事,在這兒能幫助我們的隻有……”

後麵這個句子他再也說不出來了。

他感到背部疼痛,大約是在腰椎的部位。這疼痛非常劇烈,猶如被刀砍一樣。它呈楔形往上升,逐漸擴散開來,把全身的汗從毛孔裏驅趕出來,然後抓住內髒。他感到,仿佛毛孔被鋼製的拳頭擠壓一樣。除了疼痛之外,他還感到全身一陣陣地發熱,這使他幾乎無法控製自己了。

藥片!他想。上帝,藥片……我已經服過藥片了!而且比我應該服的還要多。為什麼它們不起作用?

他一邊呻吟,一邊閉上了眼睛。

盡管他的眼皮合攏,可是聚光燈的微小的旋轉的紅光仍舊滲入他的眼裏。出去!更多的他不可能想到。出去——馬上離開這裏!

“博士先生……天哪,博士先生,出了什麼事?”

說這話的人是賴納爾-索爾桃。他打了個嗝兒,想說點什麼,但又不能說。

這時,大廳裏一下子靜了下來。有幾個人在笑。可是不久,笑聲也停止了。

“也許您需要一位醫生,博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