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特稿(2)(2 / 3)

“他受歡迎時,聽的全是稱讚的話,他也慣了”。蕭乾還拿傅雷相比較,認為傅雷是“純書生”,老舍不是。白樺感到老舍有“居高臨下心態”。(均見李輝編:《老舍——消失了的太平湖》)

那些熟知他的過去、對他轉變經過“缺席”的人,反應是無從理解、難以置信。老舍重慶時期密友梁實秋說:“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政治主張,就是有也不鮮明。

我隻知道他有一個悲天憫人的同情窮人的態度。他基本上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一個自由主義者如何能夠搖身一變而成為‘歌德派’?如何能自稱所寫的東西是‘遵命文學’?這變化如果是真的,簡直不可思議,這事實我無法接受。”(《憶老舍》)不妨參考一下本文先前呈現的老舍,就能理解梁實秋為什麼斷然說“這事實我無法接受”。反差太大了。

關鍵是老舍內心究竟怎樣想?他的春風滿麵,大家都看在眼裏。對於轉變如此成功,他有所欣喜,甚至自得。這一點,不要去懷疑。然而,除非他原本對文學對世事對人生的態度,不代表他的內心,不是從他稟性和情感世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否則,我們就不能回避那些反差或不協調的狀況。

並非沒有蛛絲馬跡。一九五一年,老舍有一文《新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寫置身鬥地主現場的感受。“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上台去控訴。控訴到最傷心的時候,台下許多人喊‘打’。我,和我旁邊的知識分子,也不知不覺地喊出來:‘打!’為什麼不打呢?!……我的嘴和幾百個嘴一齊喊:‘該打!該打!’”他說,“這一喊哪,教我變成了另一個人!”那麼,原來他是怎樣一個人呢?“我向來是文文雅雅的人。

不錯,我恨惡霸與壞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訴大會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

寫這幾句時,老舍腦海也許會浮現當年他寫在《趙子曰》裏的另一段話:

在新社會裏有兩大勢力:軍閥與學生。軍閥是除了不打外國人,見著誰也值三皮帶。學生是除了不打軍閥,見著誰也值一手杖。於是這兩大勢力並進齊驅,叫老百姓們見識一些“新武化主義”。不打外國人的軍閥要是不欺侮平民,他根本不夠當軍閥的資格。不打軍閥的學生要不打校長教員,也算不了有誌氣的青年。

這大約可為“我向來是文文雅雅的人”以及“這一喊哪,教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做注腳。他知道自己“變”了,他不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內心不是沒有掙紮。

對此,他是這麼勸說自己的:“文雅值幾個錢一斤呢?恨仇敵,愛國家,才是有價值的、崇高的感情!書生的本色變成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樣的書生!”

他一定不隻是在那天鬥地主時,對自己有過勸說。這樣的時候,這樣的事情,這樣的勸說,一定還有很多;包括怎樣看待文學、怎樣做作家、怎樣運用手中的筆。他在方方麵麵改變著自己,從“過去”

走出來,走往新的方向。

他走得很順利。別人都覺得他很順利。到《茶館》以前,亦即一九五七年,大約都是如此。

《茶館》成為現在的樣子,經曆了一些過程,人藝院長曹禺、導演焦菊隱都起到了不小的作用。這些,且按下不表。總之,幾經改易,《茶館》成為目前唯一公認的老舍晚年真正反映他藝術水準的作品。一個主要原因,是這部劇作一改老舍解放後創作緊密配合時事的路子,回到了老舍自己,回到了他擅長的生活、人物和語言上,有如珍珠拂塵,放射出本來的光芒。但是,公演以後不久,《茶館》就引起有關方麵批評,中途被禁。這一禁,就直到“文革”之後,才重新與觀眾見麵,而作者本人早已不在人間。

《茶館》被禁,對老舍打擊相當大。所謂有“居高臨下”之態的老舍,開始轉向低沉。雖然還在努力維持“配合”的姿態,較前幾年卻明顯力不從心或心不在焉。動筆寫長篇小說《正紅旗下》,是一個重要信號。

關於《正紅旗下》,有兩個要點:第一,它是《茶館》藝術取向的延續、重複和肯定,即跳出“配合”,回到老舍自己,回到他擅長的生活、人物和語言;第二,這是時隔多年後,老舍重新揀起他的老本行——小說創作。解放後,他的寫作體裁一直以話劇為主,兼及戲曲、曲藝,他解釋過原因:

“以一部分勞動人民現有的文化水平來說,閱讀小說也許多少還有困難”,“而看戲就不那麼麻煩”。(《老舍劇作選·自序》)便於普及,亦即便於“宣傳”和“配合”。那麼,拾起廢棄多年的小說,其意味不言而喻。

可惜,《正紅旗下》隻寫了十一章,遠未完成。不然,它必成為《茶館》之外另一部真正反映老舍藝術水準的晚年作品。

沒有寫下去的原因,不是缺少時間,也不是健康欠佳。研究者稱:“一九六二年七月,因文藝界批評長篇小說《劉誌丹》,文聯開始整風,形勢險惡,老舍被迫停寫《正紅旗下》。”(蔣泥:《老舍之謎》)晚年,兩次真正回到自己的創作,一次停演,一次停寫。相似的結局,並非巧合。一九五七年後的老舍,是否又發生了“否定,否定之否定”式的變化,需要研究。但是,他最後投入著創作的兩部作品,較幾年前(《龍須溝》、《方珍珠》、《春華秋實》、《西望長安》、《紅大院》、《女店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