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下去!你為什麼殺他?怎樣殺的?”
“他吹小喇叭,他在樂隊裏吹小喇叭,他真的吹得很好,非常好,他是個天才!”她歎息,臉上充滿了崇拜與惋惜。“如果他好好幹,也許有一天他會比阿姆斯壯還有名。但他太愛酒,太多的藉口說他不能工作。不過,這都沒關係,他不工作,我可以工作養活他,他喝醉了,頂多打打我出氣,這都沒關係,他打我罵我都沒關係,我一點也不怪他,一點也不……”她望著燈,眼光定定的,聲音單調、刻板,而空洞,像在敘述一件與自己毫無關聯的事情:“我可以忍受他打我罵我,隻要他愛我,我什麼都可以忍受。我可以工作得像一隻牛,賺錢給他買酒喝,我不會抱怨,我從不抱怨……但他不該欺騙我,不該說他不再愛我了。你知道,他和一個舞女同居了,他瞞著我和一個舞女同居了。今晚,我曾求他,跪在地上求他,隻要他肯放棄那個舞女,我不會怪他的,我完全不會怪他的,隻要他肯放棄那個舞女。但他說他不再愛我了,他叫我滾開,說我使他厭煩,說我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早就讓他厭倦了……他說他愛那個舞女,不愛我,根本不愛我,根本不愛……”她搖搖頭,聲音更空洞了:“我跪在那兒哭,他不理我,他去喝他的酒,一麵喝,一麵罵,我就跪在那兒哭,一直哭,一直哭……然後,我不哭了,我坐在地上發呆,好久好久之後,他睡著了,他喝了酒,常常就像那樣睡得像個死人似的。我站在床邊看著他,看了很久,然後我到廚房裏去,拿了一個醬油瓶子,我走出來,對準他的頭打下去,我看到血花濺開來,他叫了一聲,我不允許他有爬起來的機會,就再打下去,一直打,一直打……打得他不再動了,然後,我跑到浴室去洗了手臉,換了衣服,我就出來了,我直接走到天星碼頭等渡輪,我要跳海。”
她停止了敘述,眼睛仍然注視著那盞小燈,手指也仍然在那玻璃上撥弄著。俞慕槐不再發笑了,他笑不出來了。深深的望著麵前那張年輕而細致的臉龐,好半天,他才低沉的問:“你說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振作了一下,抬起頭來,直視著他。她的目光坦白而天真。“我必須殺他,”她說,莊重而嚴肅的。“他不該說他不再愛我了。”俞慕槐咬住了嘴唇,一種職業的本能告訴了他,這事是真的了!他的心沉了下去,一陣寒意從他背脊上往上爬,再迅速的擴展到他的四肢去,雖然置身在暖氣充分的室內,他卻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他發現,他這個麻煩真是惹得太大太大了!望著麵前的少女,現在,這張年輕的臉龐那麼平靜,平靜得近乎麻木。他訪問過不少的凶殺案,他見過各種各樣的凶手,這卻是第一次,他被一張凶手的麵孔所撼動,因為,他忽然讀出了在這張平靜的麵孔下,掩藏著一顆受創多麼嚴重的心靈!“喂,告訴我,”他艱澀的開了口:“你是從家裏直接走出來的嗎?”“是的。”“你——斷定他已經死掉了嗎?”
她困惑的瞅著他。“我不知道,但他不再動了。”
“沒有人跟你們一起住嗎?”
“沒有。”“你們住的是怎樣的屋子?”
“是公寓,在十二樓上,很小,很便宜,我們沒有錢租大房子。”“沒有人聽到你們吵鬧嗎?”
“我不知道,我們常常吵鬧的,從沒有人管,大家都隻管自己家的事。”“但是,他也可能沒有死,是不是?”他俯向她,有些緊張的問。“我想……”她遲疑的回答:“是的。”
他沉思了片刻,眉頭緊緊的鎖在一起。
“聽著,”他說,盯著她:“你必須找人去救他!”
她搖搖頭。“不,沒有用了。”“你會被關進牢裏去,你知道嗎?”他冒火的說。
“我跳海。”她簡單的說。
“你跳海!”他惱怒的叫,“跳海那麼容易嗎?那你剛剛怎麼不跳呢?”她愁苦的望著他。“你不讓我跳呀!”她說,可憐兮兮的。
“聽著,”他忍耐的望著她:“告訴我你父母的電話號碼,我們打電話給你父母。”她再搖搖頭。“沒有用,他們去年就搬到美國去了。”
“你的朋友呢?親戚呢?有誰可以幫忙?”
“沒有,我在香港隻有他,什麼親人都沒有!”
“那麼,他的朋友呢?”他叫著:“那個舞女的電話呢?”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舞女在小巴黎舞廳,藝名叫做梅芳。”“小巴黎舞廳在香港還是九龍?”
“香港。”“好,那我們打電話找這舞女去!”
“你會嚇壞她!”她呆呆的說。
“嚇壞她!”他輕哼了一聲:“你真……”他說不下去了,她看起來又孤獨又無助又淒惶,那種“淒慘”的感覺又控製住了他,他拍了拍她的手,低歎了一聲,說:“聽著,我既然碰到了你,又知道了這件事,我必須幫助你,我不會害你,你懂嗎?我們找人去你家裏看看,或者,他隻受了一點輕傷,或者,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嚴重,你懂嗎?懂嗎?”
她點點頭,順從而被動的望著他。
他站起身來:“我去查電話號碼,打電話。”
她再點點頭,也站起身來。
“你去哪兒?”他問。“去一下洗手間。”她低聲說。
“好,我去打電話。”他走到櫃台前,那兒有公用電話和電話號碼簿。翻開電話號碼簿,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小巴黎舞廳的電話號碼,正要撥號,他卻忽然想起,他怎麼說呢?
他連那少女的真正名字都不知道啊!那丈夫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怎麼跟那舞女說呢?轉過身子,他在人叢中找尋她,必須再問清楚一點才行!有對男女從他身邊擠過去,舞池中的人仍然在酣舞著。暗淡的燈光,擾人的音樂,氤氳的煙霧,和那醉沉沉的空氣!……他踮高腳尖,找尋她,但她不在位子上,或者,她還沒有從洗手間回來。不管她!他先找到那梅芳再說!還是救人要緊!如果那丈夫還沒死,這少女頂多隻能被控一個傷害罪……他撥了號,操起了生硬的廣東話,找那個梅芳,但是,對方肯定的答複卻使他驚愕了:“梅芳?我們這兒從沒有一個叫梅芳的小姐!不會弄錯,絕對沒有!什麼?本名叫梅芳的也沒有!根本沒有!
和小喇叭手做朋友的?先生,你開玩笑嗎?沒有……”
他拋下了電話,迅速的,他穿過那些曲曲折折的座位,走到他們的位子上,果然,她不在了!他四麵環顧,人影參差,煙霧彌漫……她在哪兒呢?他向洗手間望過去,那兒沒有人出來,她不可能還在洗手間!他抓住了一位侍應小姐:“你能去洗手間看看,有位穿咖啡色皮衣的小姐在不在嗎?”“咖啡色皮衣的小姐?”
那侍應生說:“我看到的,她已經走了!”“走了?!”他追到了門口,一陣風雨迎麵卷來,冷得徹骨。街燈聳立在寒風中,昏黃的光線下,是一片冷清清的蕭瑟景象!除了雨霧和偶爾掠過的街車外,哪兒有什麼人影呢?
他咬緊了嘴唇,在滿懷的惱怒、迷茫、與混亂中,腦海裏浮起的卻是那少女抑揚頓挫的聲音:
“夜幕低張,海鷗飛翔,去去去向何方?”
去去去向何方?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