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種買賣方法實在太笨,禁不住嘟囔了出來。我表哥聽到了,就問我:照你看,應該怎麼賣?我就提出了一個公式:用房客的收入乘一個權數,加他的預期壽命(這可以從他的健康狀況估計出來)乘第二個權數,減掉他的消費。我表哥聽了就說:扯淡。像你這麼會算賬,我都該進公寓,還開什麼公寓呢……還是得論斤約!這話聽得我目瞪口呆,因為它包含著精深的道理:有件事情你看著很笨,但別人都那麼做,那就是因為不這麼做就要倒黴——有這麼一條,一切聰明與笨都要倒過來說。我表哥一點都不笨,甚至還可以說很精明——像這麼精明的人卻沒有考上大學。也許這另有內情,但我不敢想下去了。
從理論上說,我表哥是個文盲。他受過九年義務教育,但所有的功課都是零分,既不識字又不會算數。像這樣的人才能開公寓,因為他不會和房客串通一氣。實際上沒有比這更虛偽的事了:現在哪有文盲呢。就拿我表哥來說吧,他不僅會算數,而且三位以下的加減法心算起來比我還要快。他還有閱讀的嗜好,床底下的紙箱子裏放了那麼大一堆話本小說。在市場上他看過了一個待售房客的文憑,回過頭來問我:表弟,這個詞是什麼意思:A-N-T-H-R-O-P-O-L-O-G-Y。氣得我差點罵了出來:別裝孫子了!你要是不認識這個詞,這麼長一個單詞,怎麼能拚得一個字母都不錯呢?
我說表哥精明,還表現在他知道買大胖子不值。這種人不光是壓秤,而且往往有一身的病,有時會犯心髒病,有時會中風。不管犯了哪種病,結果總是一樣——用他的話來說,叫做“砸在手裏了”。他專找苗條的人打聽。終於找到了一個苗條小姑娘,看樣子不超過四十公斤,明眸皓齒,雖瘦精神卻旺盛,大概在三十年之內不會有砸在手裏的問題。他很中意。一問職業,卻是個畫家。我表哥就嚷了起來:畫家不要!都是窮光蛋,扔在街上都沒人揀的!女孩很受打擊,蹲在地下就哭起來了。我也蹲下去安慰她——她說自己畢業一年多了,每天都被牽出來賣,不得安生,也沒法工作。要是今天再賣不出去,回去就自殺——但看她的樣子不像是當真的。她一眼就看出我不是個買主,就問我是學什麼的。我說是學應用數學的。她說你沒這個問題——專業好,人又瘦,會很好賣。想到自己好賣,稍微有點得意,過了一會,又連打幾個寒噤。
一般以為,有學問的人聰明,必須把他們關進公寓裏,沒有學問的人比較笨,讓他們在外麵跑跑沒有什麼——這個看法是錯誤的。有學問的人往往很笨,沒有學問的人反而很聰明。這是因為假如學問會給人帶來好處,聰明人就不會不要它,或者有了學問也不讓你知道。因為這個原故,黑鐵公寓裏的房客就是一夥傻瓜,但她們都認為公寓裏有個比她們還大的傻瓜,那就是我。
每天早上我要從床上爬起來,送403室的房客去上班。這張床放在公寓的走廊裏,緊貼403室。這位阿姨身材頎長,膚色黝黑,剛起床時頭發亂糟糟地垂在臉兩旁,像個印第安人。洗漱之後,她要把頭發編成一根辮子。在我看來,這比任何一種發式都要麻煩。然後她又給臉化妝,這段時間也是非常的漫長。我還沒有活到等女人的年齡,所以禁不住催促道:阿姨,能不能快一點?她答道:小表弟,不要急嘛。我要去上班。有兩件事使我感到不快:第一,我不喜歡她強調自己要上班。在這所公寓裏,隻有她要上班,因為她是銀行的職員。第二,我不喜歡她叫我表弟——我不是她的表弟。弄完了臉以後,她取出一疊衣服:外衣放在下麵,內衣放在上麵,都疊得整整齊齊,脫掉身上的梳妝袍,仔仔細細地穿戴起來——古代的武士上陣前披掛也沒有她仔細。她穿的是一套暗色的男式西服,裏麵是薄薄的毛衣,所以顯示出婀娜的曲線。我沒看見她的大衣在哪裏,看來她不準備穿大衣。今天外麵在刮西北風,最高氣溫是零下10度。有句老話叫做“愛俏不穿棉,凍死不可憐”。我沒有提醒她外麵冷。既然是凍死不可憐,我可憐她幹什麼。
403室的阿姨終於穿戴整齊,戴上了耳環,隔著鐵柵欄讓我看“可以不可以”。我答道:很可以。就打開鐵門走了進去,手裏拿了一個黑色的公文箱。這回輪到我問她可以不可以。她歎了一口氣,把手伸了過來——這不是公文箱,而是一種手銬的式樣。我懷著暗藏的快意,把她的雙手銬在皮箱的把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