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他平時常說的,401的房客最讓人省心。桌麵上還有一個黑色的磁杯子,裏麵盛著冒氣的熱咖啡。管理員建議道:先把咖啡喝了吧。那個女孩沒有回答,隻是麵露不耐煩之色——這位房客雖讓人省心,但是很高傲。於是他走向那張幾乎看不見的黑皮沙發,叉開雙腿坐了下來,然後那個女孩走到他麵前,站到他兩腿之間,然後轉過身去,跪在地板上,把雙手背到身後。管理員在牙縫裏出了一口氣,俯下身去,用手按住她的後腦,讓她把頭低得更低,直至麵頰貼到冷冰冰的地板,然後從袖筒裏掏出一根麂皮繩索,很熟練地把她的雙手反綁在身後——我說的這件事發生在黑鐵時代,黑鐵時代的人有很多怪癖。這位管理員像一位熟練的理發師在給女顧客洗發,一麵纏繞著繩子,一麵說:緊了說話啊。但那個女孩沒有說話——看來鬆緊適中。等到捆綁完畢,他把她扶了起來,轉過她的身子,左右端詳了一番,看到臉上沒有沾到土,頭發也沒有散亂,就從衣架上拿起黑色的鬥篷,給她圍在身上,係好了帶子。隨後他又看到牆上還掛有一頂黑色的女帽,就把它拿到手裏,想要戴到她的頭上。但那女孩搖了搖頭,於是他又把帽子掛在牆上,然後打開了鐵門,讓她走在前麵,兩個人一起到漫天的大雪裏去散步。
我在表哥的辦公室裏坐著時,桌麵上的紅燈也會亮起來。他已經告訴過我,紅燈亮是房客要散步,還告訴了我應該怎樣做。我站起身來說:表哥,我去。我表哥猶豫了一陣,在扶手椅裏艱難地側過了身子,從腰上解下了鑰匙串,和袖筒裏拿出的皮繩繞在一起扔給我說:對人家客氣一點——最好叫聲阿姨。這種關照是多餘的,雖然她比我大不了幾歲,我樂意叫她阿姨。我走到401室門外,裏麵的女孩瞪大了雙眼看著我,大概沒想到會是我。我開了鐵門,走到她的麵前說:阿姨,我表哥叫我替他。她又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歎了口氣說:討厭啊,你。就轉過身來,把雙手並在一起。我坐在終端椅上,用那根皮繩把她的手反綁起來。平時我的手是挺巧的,但那一回卻變得笨手笨腳,捆了個亂七八糟,而且累得兩隻手都抽了筋。辦好了這件事,我站起來,拿了鬥篷,笨手笨腳地要給她圍上,又被她喝斥了一句:笨蛋!你先把我的衣領豎起來!後來我把鬥篷給她披上了,帶她出了門,到外麵的小公園裏去散步——那是在初冬的早晨,天氣幹冷幹冷的。大風把地麵上吹得幹幹淨淨。至於天上,就不能這麼說。每個樹枝上都掛著一個被風撕碎了的白色塑料袋,看起來簡直有點惡心。
401的房客想讓我表哥帶她去散步,不想讓我帶她去,我以為她是愛慕虛榮。對於女人來說,愛慕虛榮不算個毛病。我不會愛任何一個不愛慕虛榮的女人。那天晚上,403的房客,那位銀行的職員,檢討說自己愛慕虛榮,我聽了以後鑽進了那件棉大衣,抱住她說:別哭了,阿姨。我喜歡你。她聽了馬上就破涕為笑,說道:壞小子,別撒謊了。我知道你喜歡誰。401的房客神態傲慢,姿勢挺拔,我當然喜歡她,這是明擺著的事。403告訴我說,她是剛進來的,所以這個樣子,過上一段時間就和大家一樣了,但我不信。403知道我說喜歡她是撒謊,還是叫我摟著她,走完了到公寓的路。我對她沒什麼意思,但也喜歡摟著她。看來這個謊言很甜蜜。過去皇宮裏宮女和太監談戀愛,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我和401室的女孩在公園裏,她在長椅上坐下來不走了,我站在她麵前,搓著手——我穿得單薄,感覺到冷了,尤其是耳朵上。就這麼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道:你在這裏幹什麼?我告訴她說:我在這裏打工。她說:到哪兒打工不行,偏偏要來這裏——真討厭啊你。我說我在上大學四年級。她說:那又怎麼樣——口氣很噎人。我說:照你看,我應該看都不來看看,徑直就住進來?她說這是你的事,我怎麼能知道什麼應該什麼不應該。我說:你不喜歡我,所以就說我討厭。要是我表哥你就不討厭了。聽了這話,她皺起眉頭來說:混賬!然後又說:誰告訴你的?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還用人告訴?她發了一會愣,然後對我說:你坐下吧。我在她身邊坐下來。她接著發愣。又過了一會兒,她說:要是你樂意,不妨摟著我。我就摟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不算性騷擾吧。她笑了起來,說道:油嘴滑舌,討厭啊你。然後把頭放在我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