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綠頭發的女管理員總用手指挖鼻孔,除了其狀不雅,還會使手指甲開裂。她走起路來就像一個醉漢一樣東歪西倒,說話聲音粗啞,但是她很溫柔。401的房客,那條禿頂大漢和她出去散步,在街道上走了一會,就說:咱們到啤酒館去坐一會吧——我請你。那個女孩想了想說:好吧——下回我請你——其實不管誰要請誰,都沒有下一次了。於是他們來到一家熟識的啤酒館,在一個僻靜的包廂座裏並肩坐下,要了兩升啤酒,把頭發染綠的管理員抬頭看了看,沒有人在注意他們,就撩起他的風帽,把啤酒杯端到他嘴前喂給他喝。桌子上有一碟花生米她一粒粒地揀給他吃,還說:小心點,別咬了我的手。假如馴獸員養了一隻海獅,她就會這樣喂它東西吃,也會關照海獅別咬她的手——馴獸員對海獅就是這樣溫柔。此時啤酒館裏靜悄悄,好像沒有幾個人,但這隻是一種假相。啤酒館裏其實有很多人。
忽然之間,一夥大漢好像從地裏冒了出來,擁到了桌前,用一根裹著膠皮的鋼筋棍子把染綠了頭發的管理員打暈,架起了穿黑袍的房客就走。後者是一條彪形大漢,但因為雙手被銬住,無力抵抗。他能做的隻是努力回頭看倒在地上的女孩,但架住他的那些人說:快走吧,沒你的事——她死不了的。他輕聲答道:我知道。但又問了一句:你們不會把她打壞吧?她會不會得腦震蕩?對後一個問題,劫人的人回答說:不知道。與此同時,他在別人的挾持之下飛奔著——這地方和黑鐵公寓很近,被人攆上可不是鬧著玩的。當天晚上,他就被賣掉了——請不要從字麵上理解這件事。辦公寓的希望有房客,而假如沒有什麼政策上的變化,房客就不會增多。所以就有了這樣的事:有些人把某家公寓的房客劫走,介紹給另外一家——當然,這是要收錢的。這些人被叫做房客販子。菜販是蔬菜的來源,正如房客販子是房客的來源。買賣房客隻是改變他的住址,這和買賣人口是兩回事。
劫走了禿頭的房客販子們把他拖到農貿市場附近,塞進一輛小四輪拖拉機的拖車裏,在他身上蓋了一床肮髒的棉門簾——這樣這輛拖拉機就像一輛運菜的車,而他就像一堆容易凍壞、必須蓋上的蔬菜。在拖拉機開走之前,人家又把棉被撩開,很客氣地問道:先生先生(大家都知道,住公寓的都是有文化的人),嘴裏要不要塞東西?禿頭想了一下,皺起眉頭來說:不用塞——我不叫喚。就把頭縮回棉被之下了。棉被下麵雖然暖和,但有一大堆白菜。房客販子們尊重被劫者的意見,就沒有塞他的嘴。販子們隻對管理員壞,對房客是很好的。與此同時,綠頭發的管理員在地上醒了過來,感到頭很暈。她看到自己的房客不見了,就趕緊回去叫人,去追那些房客販子。此時她的樣子不大好看,滿頭滿臉都是血。後來才知道,她的後腦勺上打了一個大包,很久都不能平躺著睡覺。
我說過,我請這個禿頭修過表,他還托我買過書。後來才發現,他還是我的老校友。他讀的也是數學係,隻比我高六級。但他沒有念到畢業,念到大三時,說是得了神經衰弱跟不上功課,就退學了,躲在市場街上修手表。和他同年的學生一個個都進了黑鐵公寓,他還在修手表。看到我到市場街上來,戴著大學的校徽趾高氣揚的樣子,他心裏免不了要暗自得意,還覺得我是望鄉台上唱山歌,一個不知死的鬼。直到後來他被辦事處的人堵在修表亭子裏,人家拿出一紙公文,告訴他說:根據新規定,你讀過三年大學,也算個知識分子,應該住進公寓裏。當時他還很不虛心,對來人大叫大嚷說:不該有新規定。此人身體健壯,躲在亭子裏負隅頑抗,別人拿他也沒什麼辦法。直到那個綠頭發的女孩拿出一樣東西給他看,並且說道:你想跟我們走呢,還是想被它在頭上敲一下,然後再被我們拖走?那東西是根鐵管子,有一頭套著澆花的膠皮管子,很有分量,足可以把人打暈過去。禿頭被她說服,跟他們走了,來到了辦事處辦的公寓裏。他很感激她,因為她也可以不說服,徑直就來打他一下。後來就是她管著他,所以他對她百依百順,很有感情——這些事情都是後來這禿頭親口告訴我的。